83 (1)

郭芙叫道:“是我的小紅馬,是我的……”叫聲未畢,紅馬已奔到面前。郭芙縱身上前。紅馬認得主人,不待她伸手拉缰,已鬥然站住,昂首歡嘶。

郭芙見馬上乘者是個身穿黑衣的少女,昔日見過一面,是曾與她并肩共鬥李莫愁的完顏萍。只見她頭發散亂,臉色蒼白,神情甚為狼狽。郭芙道:“完顏姊姊,你怎麽了?”完顏萍伸手指着來路,道:“快……快……”突然身子搖晃,摔下馬來。郭芙伸手扶起,向母親道:“媽,她便是那個完顏姊姊。”說着向李莫愁瞪了一眼。

黃蓉心想:“她騎了汗血寶馬奔來,天下無沒人再能追趕得上,本來已無危險。但她手指北方,神情惶急,必是為旁人擔憂,咱們須得趕去救人。”叫女兒抱了完顏萍坐在馬上,說道:“這馬腳程太快,你千萬不可越過我頭!”郭芙問道:“為什麽啊?”黃蓉道:“前面有重大危險,怎麽這都想不到?”說着向李莫愁一招手,兩人縱馬向北。

奔出十餘裏,果然聽得山嶺彼方隐隐傳來兵刃相交之聲。黃蓉和李莫愁縱馬繞過山嶺,只見前面空地上有五人正自惡鬥。其中二人是武氏兄弟,另外一男一女,年紀均輕,黃蓉并不識得,四人聯手與一個中年漢子相抗。雖以四敵一,但兀自遮攔多,進攻少,武氏兄弟均已負傷,只那青年人一柄長劍縱橫揮舞,抵擋了中年漢子的大半招數。旁邊空地上躺着一人,卻是武三通,不住口的吆喝叫嚷。

黃蓉見那漢子左手使柄金光閃閃的大刀,右手使柄又細又長的黑劍,招數奇幻,生平未見,自己若不出手,武氏兄弟便要遭逢奇險,向李莫愁道:“那兩個少年是我徒兒。”李莫愁澀然一笑,心想:“他們母親是我殺的,我豈不知?”見那中年漢子武功高得出奇,江湖上卻從未聽說有這號人物,暗自驚異,微微一笑,道:“下場罷!”拔出拂塵一拂,黃蓉也已持竹棒在手。兩人左右齊上,李莫愁拂塵攻那人黑劍,黃蓉的竹棒便纏向他金刀。

這中年漢子正是絕情谷谷主公孫止,突見兩個中年美貌女子雙雙攻來,心中一震。只聽李莫愁叫道:“一!”拂塵揮出一招,跟着又叫:“二!”原來她與黃蓉暗中較上了勁,要瞧是誰先将這漢子的兵刃打落脫手。但她一直叫到“十”字,公孫止仍有攻有守。那青年長劍唰唰唰連刺三劍,指向公孫止後心。這三劍勢狠力沉,公孫止緩不出手來抵擋,向前縱躍丈餘,脫出圈子,心知再鬥下去,定要吃虧,向黃蓉與李莫愁橫了一眼,暗道:“那裏鑽出這兩個厲害女将來?偏都又這般美貌!我這些年不出谷來尋妻覓妾,當真錯過了不少良緣。”刀劍互擊,嗡嗡作響,縱身再上。

黃蓉與李莫愁不敢輕敵,舉兵刃嚴守門戶,那知公孫止在空中一個轉身,落地後幾下起落,奔上了山嶺。黃蓉和李莫愁相視一笑,均想:“此人武功既強,人又狡猾,自己倘若落單,只怕不是他的敵手。”

武氏兄弟手按傷口,上前向師母磕頭,一站直身子,都怒目瞪視李莫愁。

黃蓉道:“舊帳暫且不算,你們爹爹的傷不礙事麽?這兩位是誰?啊喲,不好!李姊姊快跟我來!”不及上馬,飛身向來路急奔。李莫愁沒領會她的用意,但也随後跟去,叫道:“怎麽啊?”黃蓉道:“芙兒,芙兒正好和這人撞上!”

兩人提氣急追,但公孫止腳程好快,便在這稍一耽擱之際,已相距裏許。

只見郭芙雙手摟着完顏萍,兩人騎了小紅馬正緩步繞過山領。黃蓉遙遙望見,提氣高叫:“芙兒──小心!”叫聲未歇,公孫止快步搶近,縱身飛躍,已上了馬背,伸手将郭芙制住,跟着拉缰要掉轉馬頭。黃蓉撮唇作哨。紅馬聽得主人召喚,便即奔來。

公孫止吃了一驚,心想:“今日行事怎地如此不順,連一頭畜生也差遣不動?”運勁勒馬。這一勒力道不小,紅馬一聲長嘶,人立起來。公孫止強行将馬頭掉轉,要向南奔馳,但紅馬翻蹄踢腿,竟一步步的倒退而行。黃蓉大喜,急奔近前。公孫止見紅馬倔強無比,黃蓉與李莫愁轉眼便要追到,當即兵刃入鞘,右手挾了郭芙,左手挾了完顏萍,下馬奔行。黃蓉和李莫愁都是一等一的輕功,不多時便已追近,相距已不過數十步。

公孫止轉過身來,笑道:“我雙臂這般一使勁,這兩個花朵般的女孩兒還活不活?”黃蓉說道:“閣下是誰?何以擒我女兒?”公孫止笑道:“這是你的女兒?原來你是完顏夫人?”黃蓉指着郭芙道:“這才是我女兒!”公孫止向郭芙看了一眼,又向黃蓉望了一眼,笑嘻嘻的道:“啧啧,很美,母女倆都很美,倒像是姊妹,美麗之極!”

黃蓉大怒,女兒受他挾制,投鼠忌器,只有先使緩兵之計,再作道理,正待說話,突然飕飕兩聲發自身後,兩枝長箭自左頰旁掠過,直向公孫止面門射去。箭去勁急,破空之聲極響。黃蓉聽得箭聲,險些喜極而呼,錯疑是丈夫到了。中原一般武林高手均少熟習箭術,而蒙古武士箭法雖精,以無渾厚內力,箭難及遠。這兩枝箭破空之聲如此響亮,除郭靖所發之外,她生平還未見過第二人有此功力。但比之郭靖畢竟相差尚遠,箭到半路,她便知并非丈夫。

公孫止眼見箭到,張口咬住第一枝箭的箭頭,跟着偏頭一撥,以口中箭杆将第二枝箭撥在地下。黃蓉心想:“此箭若是靖哥哥所射,你張口欲咬,不在你咽喉上穿個窟窿才怪。”心念方動,只聽得飕飕之聲不絕,連珠箭發,一連九箭,一枝接着一枝,枝枝對準了公孫止雙眉之間。這一來公孫止不由得手忙腳亂,忙放下二女,抽劍格擋。

黃蓉和李莫愁發足奔上,待要去救二女,只見一團灰影着地滾去,抱住了郭芙向路旁一滾,待要翻身站起,公孫止左手金刀尚未拔出,空掌向他頭頂擊落。

那人橫卧地下,翻掌上擋,雙掌相交,砰的一聲,只激得地下灰塵紛飛。公孫止叫道:“好啊!”第二掌加勁擊落。眼見那人難以抵擋,黃蓉打狗棒揮出,使個“封”字訣,已接過了這掌。公孫止見敵人合圍,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哈哈一笑,倒退三步,轉身揚長而去。這一下身法潇灑,神态英武,黃蓉等倒也不敢追趕。

抱着郭芙那人站起身來,松臂放開。黃蓉見他腰挂長弓,身高膀闊,正是适才使劍的青年,那十一枝連珠箭自然是他所發了。郭芙為公孫止所制,但未受傷,說道:“耶律大哥,多謝你救我。”說着臉上一紅,狀甚嬌羞。

這時武修文和另一少女也已追到,只武敦儒留在父親身邊照料。按理武修文該為各人引見,但他滿腔怒火,狠狠的瞪着李莫愁,渾忘了身旁一切,黃蓉連叫他兩聲,竟沒聽見。李莫愁卻已站得遠遠的,負手觀賞風景,并不理睬衆人。

郭芙指着适才救她的青年,對黃蓉道:“媽,這位是耶律齊耶律大哥。”指着那高身材的少女道:“這位是耶律燕耶律姊姊。”黃蓉贊道:“兩位好俊的功夫!”耶律兄妹齊稱:“郭夫人誇獎!”上前行禮。

黃蓉道:“瞧兩位武功是全真一派,但不知是全真七子中那一位門下?”她見耶律齊武功了得,後一輩子弟中除楊過之外罕有其匹,料想不會是全真門下的第四代子弟。耶律燕道:“我的功夫是哥哥教的。”黃蓉點了點頭,眼望耶律齊。耶律齊頗感為難,說道:“長輩垂詢,原該據實禀告。只是我師父囑咐晚輩,不可說他老人家的名諱,請郭夫人見諒。”

黃蓉一怔,心想:“全真七子那裏來這個怪規矩了?這青年人武功人才兩臻佳妙,為什麽說不得?”心念一動,突然哈哈大笑,彎腰捧腹,顯是想到了什麽滑稽之極的趣事。奇道:“媽,什麽事好笑?”她聽母親正自一本正經的詢問耶律齊的師承門派,驀地裏如此發笑,頗為無禮,只怕耶律齊定要着惱,心中微感尴尬,又道:“媽,耶律大哥不便說,也就是了,有什麽好笑?”黃蓉笑着不答。耶律齊也哈哈一笑,道:“原來郭夫人猜到了。”郭芙甚感迷惘,轉頭看耶律燕時,見她也大惑不解,不知兩人笑些什麽。

這時武修文左足跪地,在給完顏萍包紮傷處。她剛才給公孫止挾制了奔跑時扭脫了右足小腿關節。黃蓉問道:“文兒,你爹爹的傷勢怎樣?”武修文道:“爹爹中了那公孫老兒的一劍,傷在左腿,幸虧沒傷到筋骨。”黃蓉點點頭,過去撫摸汗血寶馬的長鬣,輕輕說道:“馬兒啊馬兒,我郭家滿門真難以報答你的恩情。”眼見武修文始終不和郭芙說話,神色間頗有異狀,但照料完顏萍卻甚殷勤,也不知是故意做給女兒看呢,還是當真對這姑娘生了情意,一時也理會不了,說道:“咱們瞧你爹爹去。”

武三通本來坐着,見黃蓉走近,叫道:“郭夫人!”站起身來,終因腿上有傷,身子微微一晃。武敦儒和耶律燕同時伸手去扶,兩人手指互碰,相視一笑。

黃蓉心中暗笑:“好啊,又是一對!沒幾日之前,兩兄弟為了芙兒拚命,兄弟之情也不顧了,這時另行見到了美貌姑娘,一轉眼便把從前之事忘得幹幹淨淨。”突然間想到郭靖,心下不禁自傲,靖哥哥對自己一片真心,當真富貴不奪,艱險不負,眼前的少年人有誰能比得上?跟着又想到了楊過,覺得他和小龍女的情愛身份不稱,倫常有乖,然而這份生死不渝的堅貞,卻也令人可敬可佩,兩個徒兒萬萬不如。

武氏兄弟和郭芙同在桃花島上自幼一齊長大,一來島上并無別個妙齡女子,二來日久自然情生,若要兩兄弟不對郭芙鐘情,反而不合情理了。後來忽然得知郭芙對自己原來絕無情意,自是心灰意懶,只道此生做人再無半點樂趣,那知不久遇到了耶律燕和完顏萍,竟爾分別和兩兄弟頗為投緣。這時二武與郭芙重會,心中暗地稱量,只覺新識的姑娘非但并無不及郭芙之處,反而頗有勝過。一個心道:“耶律姑娘豪爽和氣,那像你這般捏捏扭扭,盡是小心眼兒?”另一個心道:“完顏姑娘楚楚可憐,多溫柔斯文,怎似你每日裏便叫人嘔氣受罪?”他兄弟倆本已立誓終生不再與郭芙相見,但這時狹路相逢,難以回避,均想:“今日并非我有意前來找你,可算不得破誓。”

郭芙心中,卻盡在回想适才自己被公孫止所擒、耶律齊出手相救之事,幾次偷眼瞧他,見這人長身玉立,英秀挺拔,不禁暗自奇怪:“去年和他初會,事過後也便忘了,那知這人的武功竟如此了得。媽媽和他相對大笑,卻又不知笑些什麽?”

黃蓉看了武三通腿上的劍傷,幸喜并無大礙。當下各人互道別來之情。

那日武三通、朱子柳随師叔天竺僧赴絕情谷尋求解藥,剛出襄陽城,武三通便見到兩個兒子。他吃了一驚,只怕兩人又要決鬥,忙叫朱子柳陪師叔先去,搶上去揪住二武兄弟厲聲喝問,原來他兄弟倆為了曾對楊過立誓不再見郭芙之面,不願再在襄陽多耽。武三通大慰,連贊:“好孩兒,有志氣!”又道:“楊兄弟舍命救我父子,他眼下有難,如何能不設法報答?咱父子三人一起去絕情谷。”

但絕情谷便如世外桃源一般,雖曾聽楊過說過大致的所在方位,卻着實不易找到入口。三人盤旋來去,走了不少岔路,好容易尋到了谷口,天竺僧和朱子柳卻已雙雙失陷,遭裘千尺派遣弟子以漁網陣擒住。武三通父子幾次救援不成,反而險些也陷在谷內,只得退出,想回襄陽求救,途中偏又和公孫止遇上,說他三人擅闖禁地,動起手來。武三通不敵,腿上中了一劍。公孫止倒也不欲害三人性命,只催迫他們快走,永遠不許再來。

便在此時,耶律兄妹和完顏萍三人在大路上并騎馳來。這三人曾和武氏兄弟聯手拒敵,當即下馬敘舊。公孫止在旁冷眼瞧着,他既和小龍女成不了親,又被妻子逐出,正在百無聊賴之際,見到完顏萍年輕美貌,又起歹心,突然出手将她擄走。耶律兄妹、武氏父子群起而攻。武三通若非先受了傷,六人聯手,原可和公孫止一鬥,但他腿傷後轉動不便,真正武功精強的只剩耶律齊一人,自是抵擋不住。恰好汗血寶馬自終南山獨自馳回襄陽,武修文截住寶馬,讓完顏萍騎了逃走,心想公孫止失了鹄的,終當自去,想不到黃蓉和李莫愁竟會于此時趕到。

黃蓉聽後,将楊過斷臂、奪去幼女等情也簡略說了。武三通大驚,忙解釋當日情由,說道:“楊兄弟一片肝膽熱腸,全是為了相救我那兩個畜生,免得他兄弟自殘,淪于萬劫不複之地,想不到竟生出這些事來。”想到楊過不幸斷肢,全是受了自己兩子牽累,越想越氣,指着兩兄弟大罵起來。

武氏兄弟在一旁和耶律兄妹、完顏萍三人說得甚是起勁,過不多時,郭芙也過來參與談論。六人年紀相若,适才又共同經歷了一場惡戰,說起公孫止窮兇極惡,終于落荒而逃,無不興高采烈。突然之間,猛聽得武三通連珠彈般罵了起來:“武敦儒、武修文你這兩只小畜生,楊過兄弟待你們何等大仁大義,你這兩只畜生卻累得他斷了手臂,你們自己想想,咱們姓武的怎對得他住?”他面紅耳赤的越罵越兇,若不是腿上有傷,便要撲過去揮拳毆擊。

二武莫名其妙,不知父親何以忽然發怒,各自偷眼去瞧耶律燕和完顏萍,均覺在美人之前,給父親這麽畜生長、畜生短的痛罵,委實大失面子,倘若他再抖出兄弟倆争奪郭芙的舊事,那更狼狽之至了。兩兄弟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黃蓉見局面尴尬,勸道:“武兄也不必太過着惱,楊過斷臂,全因小妹少了家教,把女孩兒縱壞了。當時我們郭爺也氣惱之極,要将小女的手臂砍一條下來。”武三通大聲道:“對啊,不錯。當真應該砍的!”郭芙向他白了一眼,心想:“要你說什麽‘當真應該砍的’?”若不是母親在前,她立時便要出言挺撞。

黃蓉道:“武兄,現下一切說明白啦,當真錯怪了楊過這孩子。眼前有兩件大事,第一,咱們須得找到楊過,好好的向他賠個不是。”武三通連稱:“應得,應得。”黃蓉又道:“第二件大事,便是上絕情谷去相救令師叔和朱大哥,同時替楊過求取解藥。但不知朱大哥如何被困,刻下是否有性命之憂?”

武三通道:“我師叔和師弟是給漁網陣困住的,囚在石室之中,那老乞婆倒似還不想便即加害。”黃蓉點頭道:“嗯,既是如此,咱們須得先找到楊過,跟他同去絕情谷救人。一獲解藥,好讓他立刻服下。”武三通道:“不錯,卻不知楊過現下是在何處?”黃蓉指着汗血寶馬道:“此馬剛由楊過借了騎過,只須讓這馬原路而回,當可找到他的所在。”武三通大喜,說道:“今日若非足智多謀的郭夫人在此,老武枉自暴跳如雷,卻不免一籌莫展。”郭芙道:“可不是嗎?當真如此!暴跳如雷,猶似老天爺放那個氣!”

黃蓉微微一笑,她一句不提去尋回幼女,卻說得武三通甘心跟随,又想:“武氏父子既去,那三個年輕人多半也會随去,憑空多了幾個強助,豈不甚妙?”向耶律齊道:“耶律小哥若無要事,便和我們同去,相助一臂如何?”

耶律齊尚未回答,耶律燕拍手叫道:“好,好!哥哥,咱們一起去罷!”耶律齊忍不住向郭芙望了一眼,見她眼光中大有鼓勵之意,躬身道:“聽憑武前輩和郭夫人吩咐。晚輩們能多獲兩位教益,正求之不得。”完顏萍也臉有喜色,緩緩點頭。

黃蓉道:“嗯,咱們人雖不多,也得有個發號施令之人。武兄,大夥兒一齊聽你號令,誰都不可有違。”武三通連連搖手,說道:“有你這個神機妙算、亞賽諸葛的女軍師在此,誰還敢發號施令?自然是穆桂英挂帥。”黃蓉笑道:“當真?”武三通道:“那還有假?”黃蓉笑道:“小輩們也還罷了,就怕你不聽我號令。”武三通大聲道:“你說什麽,我便幹什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黃蓉道:“在這許多小輩之前,你可不能說過了話不算?”武三通脹紅了臉,道:“便無人在旁,我也豈能言而無信?”

黃蓉道:“好!這一次咱們找楊過、求解藥、救你的師叔、師弟,須得和衷共濟。舊日恩怨,暫且擱過一邊。武兄,你們父子可不能找李莫愁算帳,待得大事一了,再拚你死我活不遲。”武三通一怔,他可沒想到黃蓉這番言語相套,竟有如此用意。李莫愁和他有殺妻大恨,這一口怒氣卻如何忍得下?正沉吟未答,黃蓉低聲道:“武兄,你眼前腿上有傷,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又豈急在一時?”武三通道:“好,你說什麽,我就幹什麽。”

黃蓉縱聲招呼李莫愁:“李姊姊,咱們走罷!”她讓汗血寶馬領路,衆人在後跟随。紅馬本欲回歸襄陽,這時遇上了主人,黃蓉牽着它面向來路,便向終南山而去。

武三通和完顏萍身上有傷,不能疾馳,一行人每日只行一百餘裏,也就歇了。李莫愁暗中戒備,歇宿時遠離衆人,白天趕路時也遙遙在後。

一路上朝行晚宿,六個青年男女閑談說笑,越來越融洽。武氏兄弟自來為在郭芙面前争寵,手足親情不免有所隔閡,這時各人情有別鐘,兩兄弟便十分的相親相愛起來。武三通瞧在眼裏,老懷彌慰,但每次均即想起:“那日兩兄弟就算不中李莫愁的毒針,他二人自相殘殺,必有一亡,而活着的那一個,我也決不能當他是兒子了。現下這兩只畜生居然好端端地有說有笑,楊兄弟卻斷了一條手臂。唉,真不知從何說起?該當斬下兩只小畜生一人一條臂膀,接在楊兄弟身上才是道理。”至于楊過不免由此變成三只手,他卻沒想到。

不一日來到終南山。黃蓉、武三通率領衆人要去重陽宮拜會全真五子。李莫愁遠遠站定,說道:“我在這裏相候便了。”黃蓉知她與全真教有仇,也不相強,徑往重陽宮去。

劉處玄、丘處機等得報,忙迎出宮來,相偕入殿,分賓主坐下,剛寒暄得幾句,忽聽得後殿一人大聲吆喝。黃蓉大喜,叫道:“老頑童,你瞧是誰來了?”

這些日來,周伯通盡在鑽研指揮玉蜂的法門。他生性聰明,锲而不舍,居然已有小成,這天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有人呼叫,卻是黃蓉的聲音。周伯通喜道:“啊哈,原來是我把弟的刁鑽古怪婆娘到了!”大呼小叫,從後殿搶将出來。

耶律齊上前磕頭,說道:“師父,弟子磕頭,您老人家萬福金安。”周伯通笑道:“免禮平身!你小娃兒也萬福金安!”武三通等聽了,都感奇怪,想不到耶律齊竟是周伯通的弟子。這老頑童瘋瘋颠颠,教出來的徒弟卻精明練達,少年老成,與他全然不同。丘處機等見師叔門下有了傳人,均甚高興,紛紛向周伯通道賀。郭芙這時方始省悟,那日母親和耶律齊相對而笑,便因猜到他師父是老頑童之故。

原來耶律齊于十二年前與周伯通相遇,其時他年歲尚幼,與周伯通玩得投機,老頑童便收他為徒。所傳武功雖然不多,但耶律齊聰穎強毅,練功甚勤,竟成為小一輩中的傑出人物。周伯通見他武功日進,舉止越來越規矩,渾不似初相識時的小頑童模樣,他又學不會左右互搏功夫,大覺沒瘾,不許他自稱是老頑童的嫡傳弟子。但事到如今,想賴也賴不掉了。

耶律齊之父耶律楚材是契丹皇族,為報女真金國滅遼之仇,在成吉思汗、窩闊臺二汗手下位居宰相,因忠正立朝,忤了皇後意旨,遭到罷斥,其子耶律鑄為朝廷所殺。耶律齊保護母親、妹子,逃到南朝,做了個南下難民,與大宋尋常百姓無異。

正熱鬧間,突然山下吹起哨吶,教中弟子傳訊,有敵人大舉來襲。當日全真教既拒蒙古大汗的敕封,複又殺傷多人,丘處機等便知這事決不能就此善罷,蒙古兵遲早會殺上山來,全真教終不能與蒙古大軍對壘相抗,早已安排了棄宮西退的方策。這時全真教的掌教由長春門下第三代弟子宋道安充任,遇上這等大事,自仍由全真五子發號施令。丘處機向黃蓉道:“郭夫人,蒙古兵攻山!時機當真不巧,不能讓貧道一盡地主之誼了。”

山下喊殺之聲大作,金鼓齊鳴。黃蓉等自南坡上山,蒙古兵卻自北坡上山,前後相差不到半個時辰。

周伯通道:“是敵人來了?當真妙不可言,來來來,咱們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抓住了耶律齊的手腕,說道:“你顯點師父教的功夫,給幾位老師兄們瞧瞧。我看也不差于全真七子,你加上去算全真八子好了。”至于徒兒并非道士,他早忘了。大凡小孩有了心愛玩物,定要到處炫耀,博人稱賞,方始歡喜。他初時叫耶律齊不可洩露師承,是嫌他全無頑皮之性,半點不似老頑童如此明師的高徒。但今日師徒相見,高興之下,早将從前自己囑咐的話忘得幹幹淨淨。

丘處機道:“師叔,我教數十年經營,先師的畢生心血,不能毀于一旦,咱們今日全身而退,方為上策。”也不等周伯通有何高見,便即傳令:“各人攜帶物事,按派定路程下山。”衆弟子齊聲答應,負了早就打好的包裹,東一隊、西一隊的奔下山去。前幾日中,全真五子和宋道安早已分派妥當,何人沖前,何人斷後,何處會合,如何聯絡,曾試演多次,因此事到臨頭,毫不混亂。

黃蓉道:“丘道長,貴教安排有序,足見大才,眼前小小難關,不足為患。行見日後卷土重來,自必更為昌盛。此番我們有事來找楊過,就此拜別。”丘處機一怔,道:“楊過?卻不知他是否仍在此山之中?”黃蓉微微一笑,道:“有個同伴知曉他的所在。”

說到此時,山下喊殺之聲更加響了。黃蓉心想:“全真教早有布置,自能脫身。我上山來是找楊過、接女兒,別混在大軍之中,誤了要事。”當下和丘處機等別過,招呼一同上山的諸人,奔到重陽宮後隐僻之處,對李莫愁道:“李姊姊,就煩指引入墓之法。”李莫愁問道:“你怎知他定在古墓之中?”黃蓉微微一笑,道:“楊過便不在古墓,玉女心經一定在的。”李莫愁一凜,暗道:“這位郭夫人當真厲害,怎竟知悉我的心事?”

李莫愁随着衆人自襄陽直至終南,除黃蓉外,餘人對她都毫不理睬,沿途甚是沒趣,自不必說,武氏父子更虎視眈眈的俟機欲置之死地。黃蓉心想:“她對襄兒縱然喜愛,也決不肯幹冒如此奇險,必定另有重大圖謀。”一加琢磨,想起楊過與小龍女曾以《玉女心經》的劍術擊敗金輪國師,而李莫愁顯然不會這門武功,否則當日與自己動手,豈有不使之理?她自是既想取《玉女心經》,又怕別人先入古墓取了經去。兩下裏一湊合,便猜中了她的心意。

李莫愁心想你既然知道了,不如索性說個明白,便道:“我助你去奪回女兒,你須助我奪回本門武經。你是丐幫前任幫主、揚名天下的女俠,可不能說了話不算。”黃蓉道:“楊過是我們郭爺的故人之子,和我小有誤會,見面即便冰釋。小女倘若真在他處,他自會還我,說不上什麽奪不奪。”李莫愁道:“既然如此,咱們各行其是,便此別過。”說着轉身欲行。

黃蓉向武修文使個眼色。武修文長劍出鞘,喝道:“李莫愁,今日你還想活着下終南山麽?”李莫愁心想:單黃蓉一人自己已非其敵,再加上武氏父子、耶律兄妹等人,那裏還有生路?她本來頗有智計,但一遇上黃蓉,竟縛手縛腳,一切狡狯伎倆全無可施,淡淡的道:“郭夫人精通奇門之變,楊過既然在此山上,郭夫人還愁找不到麽?何必要我引路?”

黃蓉知她以此要挾,說道:“要找尋古墓的入口,小妹卻無此本事。但想楊過和龍姑娘雖在墓中隐居,終須出來買米打柴。我們八個人分散了慢慢等候,總有撞到他的日子。”意思說你若不肯指引,我們便立時将你殺了,只不過遲幾日見到楊過,也沒什麽大不了。

李莫愁一想不錯,對方确是有恃無恐。在這平地之上,自己寡不敵衆,但若将衆人引入地下墓室,那時憑着地勢熟悉,便能設法逐一暗害,說道:“今日你們恃衆淩寡,我別無話說,反正我也是要去找楊過,你們跟我來罷!”穿荊撥草,從樹叢中鑽了進去。

黃蓉等緊跟在後,怕她突然逃走。見她在山石叢中穿來插去,許多處所明明無路可通,但東一轉,西一彎,居然別有洞天。這些地勢全是天然生成,并非人力布置,因此黃蓉雖通曉五行奇門之術,卻也不能依理推尋,心想:“有言道是‘巧奪天工’,其實天工之巧,豈是人所能奪?”

行了一頓飯時分,來到一條小溪之旁,這時蒙古兵吶喊之聲仍隐隐可聞,但因深處林中,聽來似乎極為遙遠。

李莫愁數年來處心積慮要奪《玉女心經》,上次自地底溪流出墓,因不谙水性,險些喪命,此後便在江河中熟習水性,此次乃有備而來。她站在溪旁,說道:“古墓正門已閉,若要開啓,須費數千人窮年累月之功。後門是從這溪中潛入,那幾位和我同去?”

郭芙和武氏兄弟自幼在桃花島長大,每逢夏季,日日都在大海巨浪之中游泳,精通水性,三人齊道:“我去!”武三通也會游水,雖然不精,但也沒将這小溪放在心上,說道:“我也去。”

黃蓉心想李莫愁心狠手辣,若在古墓中忽施毒手,武三通等無一能敵,本該自己在側監視,但産後滿月不久,在寒水中潛泳只怕大傷中元,正自躊躇,耶律齊道:“郭伯母你在這兒留守,小侄随武伯父一同前往。”

黃蓉大喜,此人精明幹練,武功又強,有他同去,便可放心,問道:“你識水性麽?”耶律齊道:“游水是不大行,潛水勉強可以對付。”黃蓉心中一動,道:“是在冰底練的麽?”耶律齊道:“是。”黃蓉又問:“在那裏練的?”耶律齊道:“晚輩幼時随家父在斡難河畔住過幾年。”蒙古苦寒,那斡難河一年中大半日子都雪掩冰封。蒙古武士中體質特強之人常在冰底潛水,互相賭賽,以遲出冰面為勝。

黃蓉見李莫愁等結束定當,便要下溪,當下無暇多問,只低聲道:“人心難測,多加小心。”她對女兒反而不再囑咐,這姑娘性格莽撞,叮咛也是無用,只有她自己多碰幾次壁,才會得到教訓。

耶律、完顏二女不識水性,與黃蓉留在岸上。李莫愁當先引路,找到當日上岸處,自溪水的一個洞穴中潛了下去。耶律齊緊緊跟随。郭芙與武氏父子又在其後。

耶律齊等五人跟着李莫愁在溪底暗流中潛行。地底通道時寬時窄,水流也忽急忽緩,有時水深沒頂,有時只及腰際,潛行良久,終于到了古墓入口。李莫愁鑽了進去。五人魚貫而入,均想:“若非得她引路,焉能想到這溪底居然別有天地?”這時身周雖已無水,卻仍黑漆一團,五人手拉着手,唯恐失散,跟着李莫愁曲曲折折的前行。

又行多時,但覺地勢漸高,腳下已甚幹燥,忽聽得軋軋聲響,李莫愁推開了一扇石門,五人跟着進去。只聽得李莫愁道:“此處已到古墓中心,咱們少憩片刻,這便找楊過去。”自入古墓,武三通和耶律齊即半步不離李莫愁身後,防她使奸行詐,然伸手不見五指,只有以耳代目,凝神傾聽。郭芙和武氏兄弟向來都自負大膽,此刻深入地底,雙目又如盲了一般,都不自禁的怦怦心跳。

黑暗之中,寂然無聲。李莫愁忽道:“我雙手各有一把冰魄銀針,你們三個姓武的,怎不過來嘗嘗滋味?”

武三通等吃了一驚,明知她不懷好意,但也沒料到竟會立即發難。武氏父子都吃過她毒針的苦頭,實不敢絲毫輕忽,各自高舉兵刃,傾聽銀針破空之聲,以便辨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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