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

周末的普及教育是多數拜爾金沃斯教工最喜歡的分內事。

自成立以來，拜爾金沃斯每周日都會敞開校門，若周圍的森林居民有興趣，他們可以進入特定的教室，傾聽掃盲課程，有時是識字，有時是算數。課程簡單樸素，有益于想認真生活的普通人，拜爾金沃斯亦根據學習情況，從森林居民中挑選未來的學生和守門人。

恰逢森林的居民自蛇窩拾獲一對雙胞胎男孩兒，他們被稱為馬達拉斯兄弟。兩個孩子吃百家飯長大，輾轉數年，曾落戶到漢威克小巷一位婦人家中。這位婦人飽受生育的摧殘，古神不寬宥她，只給一個女兒。驟見兩個健康男孩，婦人心生歡喜，便養下了他們。待長女被治愈教會選中成為教會獵人，這婦人更傾其所有，将家搬到拜爾金沃斯旁邊的森林，期許兩個男孩有所出息。古神垂憐，雖然操着屠夫的行當，馬達拉斯兄弟在緝獸的聯盟中獲得了一席之地。

羅姆僅在一節課上見過雙胞胎，下節課程就被交給剛當上助教的密寇賴許。羅姆在教師辦公室裏随口把安排告知密寇賴許，如她安排家計那般随意。然而聽到要上數學課，密寇賴許随手抓了個玻璃罩套在自己頭上，向書架撞去。态度之堅決，讓在旁的達米安不得不主動接過責任。相應地，他将語言的課程交給了密寇賴許，大家周末都別休息。

馬達拉斯兄弟的智慧如他們的巨蛇護衛那般纏繞而兇殘。在足夠生活的程度上，密寇賴許很快就沒什麽可以教他們的了。收養雙胞胎的婦人出席了他們的最後一節課，除去常規的內容，密寇賴許從教案之外選取了些陶冶情操的生活點綴。 “那麽，講宇宙吧（Of course,Cosmos）！”這自言自語聽起來有重操舊業的危險，達米安偏了偏手杖，在講臺擋得住的地方照準密寇賴許的腳就是兩下，用力過猛，對稱地在他的兩只鞋子上留下煩人的痕跡。

密寇賴許下課回家換了新鞋，新鞋穿散架沒幾天，羅姆就不能和他以人類的身份相稱了，雅楠的商業也徹底變成了信使的天下。密寇賴許就又穿回了這雙鞋，在噩夢儀式的痕跡中，如果外鄉的獵人看得夠仔細，他們可以發現密寇賴許屍體上的鞋子均勻地各缺一塊，而且他的雙手——相對那張臉——美得過頭了。

課堂上，密寇賴許還是把宇宙的神奇憋了回去。只提到月亮、講些美好的詩句和mensis這個拉丁語單詞。雙胞胎對視一眼，他們更想知道關于蛇的故事。而他們的養母激動不已，遠離知識又求知未泯的人類才理解那渴求。

後來密寇賴許用這個詞彙為學派命名時，這位婦人立刻叫上幾個老姐妹入夥，操起可怕的器械藏到亞哈革的地下監獄，随時挖走外鄉莽客的眼球以防不時之需。她更讓自己的女兒辭去治愈教會的工作，專心為曼西斯搖起呼喚古神的鈴铛來。這位女兒以最後的神智說，工作雖然沒什麽前途，倒也比在教會輕松。畢竟不太需要跳出來作戰，藏起來稍微晃晃鈴铛就是了，多數外鄉獵人頭次根本走不到她那兒去。

“教育”本身是一門學問，它的影響力就不得而知了。

羅姆喜歡接觸其他的知識。密寇賴許曾是社會哲學系的學生，他樂于——而且僅在被問到時——和羅姆分享關于國家、法律、倫理和政治的看法。這讓他看起來比誇誇其談的學者更為謹慎，盡管它實際出自對再次陷入瘋狂的恐懼，而其中一些觀點又是可愛至極的。雖然謹慎和可愛沒在他身上留存多久，卻足以讓羅姆産生好感。

于埃德加而言，這位關系微妙的合作夥伴、朋友，在結婚之後也變得富有魅力起來，使得他在價錢上也不由松了口。羅姆的愛就這樣滋潤了雅楠的一條商業線。

像所有真正能有所成就的學者那樣，密寇賴許對先賢的結論心存質疑，無論是辯證的理論，還是統計學可以核算的結果。為證明自己的猜想，他進行了相當的田野調查，深入雅楠的每個角落。而他在進行調查時，必須是稱得上可靠的，因為它需要走街串巷、出門入戶。可遇不可求的該隐貴族、停屍房裏的老婦人、教會的血聖女無一不是受訪對象。在這項工作中，他不得不換上其他面孔，變成無數個“他人”，這或多或少加速了他的瘋狂，也正因此，日後的亞哈革居民相對容易地接受了曼西斯學派。

調查的過程和結論被密寇賴許撰寫成書，真正的手抄孤本，包含他瘋狂的筆跡和精細的插圖，它們至今還在現實與噩夢的夾縫中長眠。

比如在《血聖女的生态》這一章節中，密寇賴許這麽寫道：“血聖女們每次采血100毫升，每三天進行一次采集。血液抽出便開始凝固，冷藏保質期可達20至30天。有條件進行完善冷藏保存的，我們所知的範圍內只有該隐城。通常情況下，血液抽出後，會‘加入抗凝劑和新鮮血液，放在玻璃瓶裏進行常溫保存’。一位隐匿姓名的血聖女如此說道，而加入的劑量不得而知。

“婦女行經一次失血不過100毫升，血聖女們的身體狀況是否足以讓她們提供符合醫療要求的血液？

“教會公開登記在籍的血聖女共有三十名（一個被塗抹的日期），每人每月可供給1000毫升血液，共計30,000毫升。病患在治療過程中需進行三個療程，每個療程五次治療，兩天一次，每次輸血300毫升，完成一次需要4,500毫升血液。而雅楠的病患數以百計，加上外鄉求醫客，患者時而突破千人，多數可在教會獲得救治。

“教會嚴禁地下血液買賣，卻能以微量之血造就緩解病情之功績，是血聖女心靈虔誠，藥效顯著？

“或是教會另有血的來源？

“……

那些書曾被拜爾金沃斯雪藏，在圖書館中不可借閱的館藏中，只有威廉大師及個位數的教工有權開啓，就連當時身為圖書管理員的密寇賴許本人都不行。

羅姆得到開啓的授權後，第一時間讀完了密寇賴許全部的著作，“作者竟然沒死”，這是她的評價。書中所言無一不劍指治愈教會，記載着當時的眼光所能得到的最恰當結論，現實而殘忍。

理智帶着密寇賴許到達了危險的高度，并非頂點，卻足以讓他喪失心智。他在參透古神的玄妙之前就看穿了人類的本質，這先讓他恐懼，而後讓他陷入瘋狂。

一如他對任何知識的學習都不夠徹底那般，他的瘋狂也不夠徹底。這“不徹底”恰恰正是人類本質的另一面，讓他在死亡的漫長等待中不忍盡早放棄生命，直到被羅姆從獸性的泥淖中撈出來。至于羅姆化身眷族、曼西斯谒見梅高之後他的瘋狂，就是另一回事了。

某次追随密寇賴許進入噩夢，羅姆問噩夢中的白衣女士：“古人為何要殺戮古神？”

白衣女士曾為她揭露神秘的暗示，羅姆逐一解讀，獲得的答案為：此乃未及之事。

羅姆不解，雅楠女王留給她一個煉金術的配方。與其說那是個煉金術的方子，不如說是鑄造牢籠的規範。真實需要以更高的理智來窺探。這個配方由羅姆帶了出來，密寇賴許在她之後将之制成更為詭谲的實物。

他們分享了過多的秘密，正是羅姆不想談及卻又無可避免的。每每把那個惱人貨摟進懷裏，她的心情都會複雜起來。事業、生活、命運、精神的聚合，她都只有他了。盡管密寇賴許在多數人面前一無是處，羅姆還是擔心失去他，那意味着失去一切。教務的幫手、家計的分擔者、被子裏的溫暖軀體、命運磐石之下的西西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