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醫院

很少有人像程溪此刻這樣帶着激烈的情緒指名道姓叫他,孟平川頓住腳,食指發力彈開手上的煙,回頭定定看了她一眼。程溪踩着拖鞋跑過來的姿勢很拖沓,半邊腳趾幾乎擠到地上,沾了點滑膩的青苔印。

孟平川問:“有事?”

程溪距離他兩步之遙,微微張口卻沒發出聲響,似是深思熟慮好不容易逮到時機亟需傾訴,又像是猝不及防的想一出做一出。屋檐緣邊而下的雨水滴在她肩上,黑色的布料看不出水跡暈開的模樣。

程溪篤定說:“我知道你現在急着用錢。”

孟平川彎彎嘴角,巷子口吃百家飯的虎皮貓從他腳邊鑽過,驚得程溪往後踉跄一小步,眼皮還在跳,她禁不住睥他一眼,這人都是不是都沒情緒的呀!

“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孟平川雙手靠背。

程溪點了下頭,“知道,我能借錢讓你先墊上醫藥費。”

孟平川絲毫不懷疑她是否拿得出錢來,反倒是被她蹙眉後苦大仇深的小臉逗笑,“你是同情心泛濫想幫老梁,還是跟我裝熟呢這會兒?”

“誰跟你裝熟了!”程溪嗔怪道,“我又不是白白借你錢。”

“免了。”

孟平川朝牆根猛啐了口,三分情面不留把話說死:“生生在這下套,你敢随便借錢給我,我他媽還怕沒命還你呢,免了吧。”

程溪被他說得面上挂不住,急促道:“我又不會讓你做傷天害理的事。”

這話聽着耳熟,有風耳邊喃喃拂過,牆頭的炊煙乳白淡淡,搖晃而上熏黃綠葉,孟平川想起《倚天屠龍記》裏趙敏贈張無忌黑玉斷續膏時所提的三個要求——一不違俠義道德,二不損明教和本人名譽,三不礙光複大業。

當日二人相約,張無忌慷慨允諾,言辭爍爍。可實際除了第三件替趙敏畫眉外,無論借劍還是悔婚,張無忌都早已因情不自禁違背當日誓言。

孟平川自知無法與出身名門的張無忌相比,卻輕易把眼前清清淡淡的雙眸看成了趙敏,他挪開眼,手指在口袋裏摩挲着煙盒上的紋路。

“喂——你別想往複雜了想,當我有事相求。”

孟平川腮幫子緊了緊,松口道:“再說吧,走了。”

人世百态,游走人間猶如踩石頭過河,一步錯,步步錯,縱使分不清河流流向,只能随波逐流,也無法否認自古水往低處流。

而人只能往高處爬,一條怎麽走都是絕境的路。

程溪勉強松了口氣,她逮不着機會仔細觀察對門的兄弟二人,彼時孟平川近在咫尺的轉身,她也絲毫不肯松眼,就這樣細致地看向他泥跡斑斑的厚底深棕皮鞋,和那頭像是剛從監獄溜出來的、頭皮可見的板寸。

看這身板,該是個能打能扛的人吧,程溪愣神,滿心都是拾荒者的歡愉。

一直發愣到眼前只剩空蕩蕩一條雨巷。

窗外有風無雨,玻璃在車槽裏晃蕩。

孟平川坐在車裏一言不發,司機師毫無察覺地抱怨着堵死人的路況,車輛聚攏列在紅燈前,人潮只隔幾道玻璃、幾步路的距離,卻像山與海的相隔。孟平川心不在焉,只能模糊地看見司機開合的唇形,和一步一步靠近的醫院。

四樓的走廊很冷清,只有老梁一個人捂着臉坐在病房外。長椅另一頭稀稀拉拉放了幾個飯盒,一次性筷子,孟平川一愣,彼時老梁擡起頭來。

這個平時喜歡在巷子口夾胡桃底下大聲逗孩子的男人,原本就不顯年輕,這下說一夜蒼老也不過分,老梁沖他點點頭,沉聲道:“來了。”

孟平川:“嗯。”

老梁沒起身,長椅也沒處坐,孟平川問:“擇優怎麽樣?”

“剛睡下,早上十點多醒的。”老梁的眼還是紅的,凸出的眼球鮮有血絲,只是呈現慘淡的黃,“你哥呢?還在警局關着?”

“嗯,出來我第一時間讓他來賠罪。”

“唉,怪誰?怪我還是怪你哥?”老梁比孟平川想象得冷靜得多,也頹廢得多,好似看淡了,認命了,恨不得剜了一雙眼随梁擇優一樣。

靜默幾秒,老梁聲音哽咽:“要說你哥有罪,那我更該死!我該死啊!”

“老梁,”孟平川按住他的顫抖的肩,“要是能治,就治下去,傾家蕩産打一輩子工我也要還,不能治,擇優這孩子我給你老梁家擔着。”

老梁知道這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孟平川頭上去,抹了把臉,別過去,彼時病房門突然一開,梁擇優的媽媽陳蓉側身出來,輕輕帶上門。

鎖芯一落,人就斷了弦一般應咬着牙撲到孟平川身上,一拳一拳打在他肩上、胸口、下巴上,陳蓉沒有哭出聲,眼睛卻幾乎被眼淚漫得睜不開,嘴裏一聲聲咒罵着:“你們還是不是人?啊?小優他才幾歲,他才幾歲!”

“我到底做了什麽孽啊!要是我兒子有一點點事,我也不活了,不活了!你們都別想跑,我就是到死也不會放過你們兄弟倆!”

孟平川挨着,忍着,既不還手,也不吭聲。

老梁起身拉住陳蓉,陳蓉不管不顧地又朝他揮了幾拳,老梁心裏有氣也有悔,知道陳蓉護子心切,難以接受兒子瞎眼的事實。但眼睜睜看着孟平川下巴磕幾道指甲印子,他只得死抱住陳蓉,低聲勸:“不關小孟的事,你別這樣……”

聲音躁動越來越大,陳蓉恸哭在地,任是過路人也忍不住停下勸勸。護士急忙忙趕過來,從昨晚民警做筆錄到現在,她們也忙紅了眼,耐着性子道:“都別看了,散了吧,散了吧,隔壁還有一個空床位,先扶她去休息。”

老梁道謝,攙着幾乎哭缺氧的陳蓉從地上起來。

一剎那,走廊所有目光抽在孟平川臉上,他杵在原地片刻,啞聲說:“不會跑,我先去繳費。”老梁朝他點了下頭,孟平川心裏一窒,離開人群,下了樓。

第二天下午,天空時陰時晴,孟平川去曼輝拳館請假,老板姓吉,名旸,新疆人,幾年前在湘城吃了四年牢飯,孟平川當兵去溜達時撞見過。一面機緣,直到最近孟平川到拳館求職,吉老板一眼就認出了他。

吉旸左手半殘,夾根煙的力氣倒還有,孟平川替他點上,吉旸說:“事情我聽說了,你小子有事不先跟哥知會,拿我當外人?”

孟平川猛吸一口煙,“沒有的事,顧不上說,這兩天醫院警局兩頭跑。”

“還缺多少醫藥費?”

孟平川不吭聲。

吉旸一腳踹到他屁股上,“媽|的!老子又沒說是白給的!”

“都這麽……”說。孟平川笑笑,面對吉旸動怒的臉卻想起蔣慧那張一生氣就紅到耳根的臉,說:“夠了,不夠肯定是要問你拿的。”

“嗯,你記着哥就行,哥能害你不成?”

曼輝拳館開在市中心,但生意并不紅火,因為招收的老師不是有案底,就是生得一副為虎作伥的惡人面孔,以至于至今一個學生沒留下。不過吉旸絲毫不在意,時常帶老板、小姐過去玩,孟平川一般不摻和,頂多被叫去陪老板練練手。

吉旸把這裏當健身館使,孟平川管不着,也不想管,只做自己該做的。

吉旸單手舉着啞鈴,他不像常人那樣上下舉,只是一味的甭起青筋擡到手酸,吉旸有意無意地說起他三舅,和他三舅在曼輝和其他幾家娛樂會所的股份,孟平川不附和,只是靜靜地在一邊聽。

“我舅昨兒晚上特意來了一趟,沒見着你,指着我鼻子問那個能打的小夥子哪兒去了,非讓把你找回來。”

吉旸把啞鈴丢下,哐啷一聲,孟平川覺得瓷磚估計得又裂一塊,“我舅看得起你,他老人家可不是對誰都拿正眼看的,”吉旸瞥他一眼,“平川,我舅舅就是你舅舅,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只要你跟着哥好好幹,以後在平江保管橫着走!”

孟平川從健身器材上起身拍拍屁股,嘴裏叼着沒點燃的煙,搖搖頭勉強道:“我可不就跟着你混麽,現在一天一包煙就是你給帶壞的……先走了,還有事。”

吉旸知道他應付人的功夫高,擺擺手:“滾滾滾,你也就一包煙的出息!”

孟平川原想睡在拳館得了,省事,反正回去也是一個人随便吃點就睡。但吉旸今天這話讓他心裏不踏實,想了想還是回了家,巷口有雞米頭甜湯賣,他小時候常吃,掏錢買了一碗捎上。

夾胡桃開在陰暗的背光牆後邊,鐵栅網鎖上了一道門,裏頭裝的淨是各家不要的桌椅板凳、孩子玩具。孟平川往裏走一步,就聽見鐵栅網的吱呀聲。

他定在原地,沒出聲。

程溪正半跪在地上,膝蓋被青石板磨紅,頭擠在鐵網上,手裏胡亂揮着火鉗往鐵栅網裏掏,陽光從牆頭爬過來,一面罩在她背上,一面留她睡裙下白皙裸|露的雙腿在暗處,晦明難分,看得孟平川喉嚨幹澀。

這樣的畫面,有種禁|忌的美,可又偏偏不禁,不忌。

孟平川回神,鑰匙扣晃在手指間,叮當響了兩聲,程溪将将回頭,孟平川似笑非笑地問:“挖金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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