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警局
喜歡你,是一趟有去無回的單程旅行。
——
平江今日入秋,傍晚下了一陣雨,沒一會兒功夫雨花巷就積了水。
孟平川淋了個透濕回來,站在門前掏鑰匙,黑黢黢的看不清鑰匙孔,巷口的路燈只管它腳底下一畝三分地,不頂事。
“操!”孟平川摸鎖眼摸了半天,不耐煩地低聲咒罵,“老孟!給我開門!”
孟東南跟孟平川是堂兄弟,孟東南年長孟平川兩歲,但孟東南看起來白嫩,襯得孟平川更像大哥。平日裏孟東南經營一家棋牌室過活,不到淩晨不散夥,就是散了夥幾個人也要約着去排檔拼酒、吹牛。
孟平川沒考上大學,大專畢業在臨市湘城當了兩年兵,一退伍就孤身投靠孟東南來了。兩人租住在雨花巷,距離市區不近。孟平川白天一般見不着人影,不是在忙,就是在蒙頭大睡,不過晚上其實也不怎麽能見着人。
誰也不知道他忙的什麽。搬進雨花巷三個多月,幾乎沒怎麽見着人。
對門住的程溪,出來倒水恰好走到門邊,剛要開門看看究竟,程母朱晨着急攔下她:“別跟這種人接觸,你回去寫你的作業,我去跟他說。”
朱晨是孟家兄弟的房東,自家就住在對門。
要不是老城區遠離市中心,來來往往的都是十幾年老街坊,她也不至于要把房子租給這哥倆。程溪在家複習托福,她從小考第一,16歲就被保送至重點大學,讓朱晨一貫在雨花巷昂着頭做人。
雖說已然有保研在身,但畢竟出國讀研的事多少還有個“萬一”。這“萬一”要是出現在臨門一腳的時刻,朱晨非得瘋了不可。
“沒事,我去說。”
朱晨手裏還端着碗,站在桌邊“嗯”了聲,“那你就站門口說,別出去了。”
“知道。”
程溪還沒開門就在腹诽,他是叫孟平川吧?
打開門愣了幾秒,看着還在砰砰拍門的孟平川,程溪沉口氣道:“孟哥。”
孟平川回頭,掃了眼周圍,“叫我?”
“嗯。”程溪雙手插|在淺紫色針織衫口袋裏,淡淡道:“你別敲了。”
“吵着你了?”孟平川沒理會她的話,只是看了眼巷子口經過的路人。
他手機沒電,沒帶表的習慣,沒那個本事天望天算時間,但估摸着還不算晚,不然出來迎接他的就該是朱晨絮絮叨叨讓他小聲點的責罵了。
程溪無所謂地說:“沒,時間還早。”
孟平川平日裏粗魯慣了,見不得程溪這樣斯文儒雅的三好學生樣兒,氣不打一處來,擡腳踢翻門口的垃圾袋,爛蘋果滾了出來。
孟平川點煙,“沒吵到你跟老子廢什麽話?”
程溪面上倒沒多大反應,朱晨在裏面叫了聲“囡囡,快點過來吃甜湯”。
“囡囡,快進去吧你。”孟平川哂笑。
不知道是孟平川語氣輕佻,還是這句“囡囡”讓程溪不悅,她蹙眉瞥了眼孟平川玩世不恭的神情,小聲說:“我只是怕你把手拍斷了沒辦法自食其力。”
“我操!你這小丫頭嘴還挺厲害……”
孟平川壞笑,“怎麽?我不自食其力你幫我?”
程溪愣一下,沒大懂他的意思,見他也不是真生氣,似笑非笑地轉身回家。
孟平川半身斜靠在鐵門旁邊,見她面上清明,不是那類被挑弄了的緋色,便識趣地斷了剛剛的話頭,啞着嗓子開口:“知道我大哥哪兒去了嗎?”
程溪頓住腳,回頭說:“警局,棋牌室有人鬧事,剛剛都得帶走了。”
“那你不早說?!”孟平川提高音量,“這狗東西沒一天讓人省心!”
“你又沒問我。”
程溪還是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關上門走到桌邊,朱晨端來一碗芋圓甜湯,她喝了兩口,突然想起孟平川粗粝手指間夾着的煙。
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味道?
程溪不自覺彎彎嘴角,總歸不是甜味。
當晚孟平川在棋牌室将就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趕去警察局。六點多鐘,秋天的早晨還沒蘇醒,開門準備打掃衛生的保潔阿姨堵在門口,啃了兩根油條。孟平川不着急,站在門外抽了三根煙。
最後一口煙還沒吐出來,就到了警局開門上班的點兒。
孟平川跟着進去,沒什麽人招呼他。等到快九點水燒開,人還沒到齊,同住雨花巷的沈警官把孟平川拉到一邊,孟平川遞根煙,“老沈,你好久沒來找我了。”
“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跟我扯這個,事情都聽說了?”
孟平川吐口煙遙遙地看向窗外,“沒聽着。”
棋牌室裏的口角向來不少,真動了手的倒不多,一般在場有女人和老板攪和,輕易打不起來。孟平川了解孟東南的為人,他本來就爛賭成性,錢在屁股底下向來坐不暖,胡不了兩把大牌就要得意忘形兜出去更多。
孟平川一早聽昨晚在場看牌的人說,昨晚下雨湊不齊兩桌麻将,孟東南自己替了一桌,手氣旺,打到第一桌散夥就想跟着一起散桌。同桌的梁多輸得沒錢兜底,斥責孟東南見好就收不仗義,一氣之下掀了桌子。
孟東南理虧又是老板,起初沒跟老梁多做糾纏。直到老梁氣紅了眼抄起門邊的玻璃啤酒瓶就往孟東南頭上砸,血腥迷眼,孟東南才怒不可遏地與他扭打在地。
好不容易被看牌的人拉開點距離,孟東南又失手把自己腳邊的折疊椅砸了過去,老梁擡手擋頭,椅子越過他的右耳直接砸在了門口的孩子頭上。
準确來說,是砸在了喊老梁早點回家的梁擇優眼睛上。
沈警官簡單把事情交代了,孟平川手上的煙已經燒到煙屁股,夾在指間發着微弱的光,“事情不複雜,你哥失手傷人,沒有主觀上的故意。就算老梁不肯和解也無法起訴你哥,就是真給鬧大了,法院那邊也就是幫着當事人調解。”
孟平川一言不發,眉頭皺成“川”字,問:“老梁家那孩子怎麽樣?”
沈警官搖頭:“右眼瞎了,沒其他事。”
孟平川心裏一拎,針尖劃破鏡面似的湧起密密匝匝的擔憂,沈警官也不見外,拍拍他的肩,說:“醫藥費和賠償,你心裏要有數,肯定不在少數。”
孟平川“嗯”一聲。
沈警官說:“那孩子今年才上六年級,就這麽瞎了一只眼,要我是老梁我也不會放過你哥,還是還不清了,以後估計還有得扯皮……”
孟平川心裏明白,昨晚這事怨不得任何人。江湖一場,進來了就跟進了油鍋一樣,任憑你撒潑打滾、爾虞我詐,被磨平棱角,服輸,認命,都免不了潑一身髒水,留一身傷痕。
這鍋油,不是煮沸了就能熬成粥的。
別說孟東南是他親大哥,就憑當初二話不說收留他的情分,孟平川也沒法心安理得從這事抽身。可在這笑貧不笑娼的世道,孟平川忍不住嘴角冷笑,要說窮人一命還一命容易,反倒是欠債能活生生壓死人。
從警局出來,孟平川站在路邊又抽了一根煙,肚子恢複了點知覺。
孟東南被刑事拘留七天,孟平川原想替他交了罰款和保釋金,但眼下他出來了也無補于事,保不齊老梁憤懑難平再起沖突,就沒多逗留,徑直回了家。
沒鑰匙,孟平川同昨晚一樣半靠在鐵門上。沈警官報的醫院地址,被他緊捏在手裏,凜凜戳到心裏。昨天下午剛取的三個月房租,兜裏還沒焐熱,這會兒頂不住一周的住院費。
程溪從超市回來,三十幾塊錢的黑色t恤紮在牛仔短褲裏,仗着瘦高腿長,放假在家成日穿個拖鞋,出門一雙,進門換另一雙。簡單的一身打扮,與孟平川平日裏常見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不同,素面朝天襯得程溪面目清秀。
清瘦和清秀撞到一起,再加那麽點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清高味道,讓人不必留心細看,就難以忽略程溪的存在。
孟平川舌尖舔過上颚,沒打算跟她打招呼,倒是程溪大大方方叫了聲:“孟哥。”昨晚,她好像也是這麽叫的。
孟平川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冷幽地看了眼她開門的背影,“囡囡。”
其實孟平川時常聽孟東南講到對門那個“書呆子”,也知道她叫程溪,是溪流的“溪”,西邊“西”,還是夕陽的“夕”,他就不清楚了。孟東南還說,這姑娘就是太正經,要是騷一點,鐵定能把男人玩死。
一瞬間孟平川腦子裏擠過來很多事,卻沒想到出口的竟是那句“囡囡。”
他自己也有些促狹,程溪轉身時沒看清被他狹長的睫毛遮住的眸色,昨晚聞言帶着些許怒氣,這次再聽到時反而沒了感受,心想大概這人不知道自己叫什麽,又或是他随了平江的俗,知道家家有女都喊“囡囡”。
程溪平和的問:“有事?”
孟平川沉了口氣悶在胸口,說:“這個季度的房租能不能晚點交?”
“嗯?”家裏的事朱晨一向處理妥當不讓程溪過問,程溪本身也從來不問,原想推脫,但倏然想起昨晚巷口棋牌室打架的事,小心問了句:“是因為你大哥?”
孟平川不答。
雖然家境潦倒,但孟平川自小挺着脊梁骨做人,聽從母親的話,賺多少錢就過多少錢的日子,一分不偷,一分不搶,更不會借債過活。
孟平川幾乎在問出話的那一刻就後悔了,他明知朱晨絕不可能心軟,卻從她不谙世事的女兒下手,恥辱的念頭朝他襲來,門邊的一顆爛蘋果被他一腳踹開。
瞥了眼程溪白潔得沒有一點髒污的臉,孟平川頭也不回地往巷子外走。
程溪一愣,想起朱晨總叮囑她“離那些小混|混”遠一點的話,眼前又驀然翻起了當年同樣越走越遠的背影,孤獨,寂寥,無助,最終冷冷的消失在巷子口的一灘積水裏,再也沒有回來過。
程溪周身一顫,驚醒過來,拼命跑了過去。
大聲喊了他的名和姓,“孟平川!你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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