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啓程

周一啓程,天陰剛轉晴,連下一夜雨後巷子裏散着些茉莉淡香,多瓣的,初夏含苞,晚秋綻放。

孟平川和巷子裏往來寄居的旅人一樣,不識女人,不辨花香,只知那好聞的氣味從由程溪緊閉的窗臺彌散開。

從鼻尖浮泛,沁深心脾。

密密匝匝,越是窗門合緊,讓人一眼探不到內裏的景致,就越是容易被暗香蠱惑,費勁往裏瞧。

孟平川等在門口不起眼的側牆以內,不細看很難發現,早晨起來嘴裏還殘留牙膏的薄荷味,掏出煙,想了想又塞回褲兜,免得掃了他一口清爽。

跟程溪約好早上七點五十在汽車南站準時碰頭,避開巷子裏的熟面孔,緊趕在程卿淩和朱晨出門上班後。

但當媽的心裏總是不踏實,隐約生疑,總覺得自個兒好像少給女兒準備了東西。一路叮囑到巷子口,程卿淩已經走了老遠,朱晨卻保持一只腳撐地,單人坐在電瓶車上握着車龍頭的姿勢,沒動靜。

她不着急上班,但程溪卻唯恐趕不上第一班去湘城的長途汽車,着急得說了三兩句敷衍話。

朱晨“啧”一聲,準備從車上跨下來:“不行,我還是不放心你一個人去考試,你在這等着,我回去随便拿幾件換洗衣裳。”

“诶!媽、媽、媽!”

程溪倉皇地按下朱晨的肩,使勁讓她坐回原處,“我只是去考個試,頂多三四天就回來,賓館都是在家預定好的,身上錢也完全夠,你跟老程就放寬心吧!”

朱晨眼神在面對着的巷子裏掃了一圈,這會兒沒人進出,連只貓的慵懶都找不見。

“一個人真能行?”

程溪篤定:“沒問題的。”

朱晨莫名松了口氣,沒再勉強,只一味念叨“千萬不能關手機”之類的車轱辘話,反反複複的,程溪都耐着性子一一應下。

到汽車南站。

程溪在門口等了半天,沒見孟平川的身影,她心想待會兒人多起來不好排隊,她先進去占個位為好。

孟平川估計起得晚,到了自然不難打電話找到她。

過了安檢,到八點二十,排隊的人逐漸多了,松散的隊伍一下子被無形的尼龍線拉扯至僵直,所有人前肩靠後背,沒了喘息的空檔口。

眼見要輪到程溪買票,她有些着急,不敢挪出隊伍,只能頻頻回頭往入口處看。

沒她要找的人。

反倒是排在她前面的大叔一直在跟售票員糾纏,後面的旅客牢騷漸起,也不知他是缺了什麽證件,掏了半天塞進去,售票員輕描淡寫掃一眼又被遞出來。

“您這買不了到虔山的票。”

大叔粗砺的手指卡在髒兮兮的蛇皮袋間,被一袋子重物扯出幾道深淺不一的勒痕,他往上衣內膽的口袋裏摸,好半天才摳出一張折皺的殘疾證。

售票員擺擺手:“殘疾證只能減免你一半票價,已經給你算出去了,實收你四十五,還差錢。”

大叔窘迫地收回手,從拿票口捏緊一把零錢就往隊伍邊上退:“那、那我不要了。”

“請問還差多少?”

“二十塊五毛。”

程溪點點頭,迅速從分類完整的零錢包裏把錢遞進去,沒好意思往大叔殘疾的小腿上瞄,只是平和道:“您趕緊拿票上車吧,差不多到點了。”

“這真是……”

大叔愣一下,明顯沒想到有人替他補了票錢,手撐窗口櫃臺往近不便地挪了一步,後面有人不動聲色的轉過眼,但程溪不介意,她時常見到因為年末檢修而弄得一身髒臭機油的程卿淩。

這沒什麽的。

貧窮從來不是原罪,這個世界物欲和人和難以平衡,但如今社會有它平穩生存的規則,清醒且清晰,它跳動的脈搏跟人們呼吸的短促相稱。

但人們也有自己的選擇。

此刻,她只有扶穩這位大叔,跟他說不必道謝的念頭。

擡手還沒碰到,孟平川聲音突然一響,“程溪!”

吓得程溪急急縮回手,反倒是大叔騰出借力的手臂扶了她一把,孟平川省事,直接擡手攬住了程溪的肩,獨獨問她:“沒事吧?”

“沒事啊,我跟大叔都買去虔山的票。”

“嗯,到我們了。”

程溪抱歉地往後看一眼,轉身間也同大叔客氣地微笑道別,“最近一班車到虔山的票還有嗎?兩個人。”

“有,八點三十五發車,一共一百三十一。”

“好呢。”

程溪先從好拿的零錢包裏拿出一塊錢紙幣,錢包還沒掏出來,孟平川已經把錢遞進窗口:“我給。”

“那怎麽行?”

孟平川好笑的反問:“那怎麽不行?”

“當然不行!”

孟平川還沒開口,後頭傳來一聲:“能不能麻溜點兒?你們夫妻倆回家再好好算錢行不?”

程溪:“……”

孟平川明朗笑一下,沒回頭,只對着一臉吃癟的程溪說:“成啊,回去算。”

買完票,靜坐候車。

剛剛的殘疾大叔坐在不遠處,包裏有一些餅幹,但他兜着不好意思拿出來,開了口的,一大包才四塊八毛錢,他想拿僅有的糧食謝謝程溪,又怕她看不上卻為了顧忌面子吃兩口。

看她身邊那個男人護犢子的反應,他也不想靠過去了,怕那個男人誤會他是類似扒手、乞丐的人。

程溪還是和善的沖對面的大叔笑笑,被孟平川看在眼裏,她還沒來得及指責他遲到,孟平川倒先笑話她:“傻不傻?還沒出門就給陌生人知道了目的地。”

程溪嘟囔:“他又不是壞人。”

“你怎麽知道?年紀大的,看着破落的,就是好人?”

程溪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知道孟平川這話是在關心她,防人之心不可無,但她面上還是一副不服氣的神色。

“今天怎麽不頂嘴了?”

“餓的!”

“那吃藥!”

程溪以為孟平川在故意罵她,瞪大了眼睛給自己長氣勢,結果孟平川不動聲色,甚至都沒挑個眉,定定與她對視,誰也不開口,幼稚地對峙。

這回程溪不慫,不似往日那般躲閃不定。

沒料到孟平川真掏出三顆藥來,攤在手心:“吃了。”

白的,顆粒,大顆粒。

程溪不吞都能感覺到嘴裏的苦,搖搖頭明顯排斥:“我又沒病!不吃!”

“你這丫頭不是二愣子麽?得吃藥!”

“你才二愣子……”

“快點,再不吃等車開了就沒效果了。”

“诶?”程溪想扒拉開孟平川合攏的另一只手,看看紙袋裏藥的名字,卻被孟平川捏了下鼻尖,重重的,疼得程溪咬了下唇才沒喊出來。

“水。”孟平川打開,“快點,這麽磨叽呢!”

“好吧,你早說是暈車藥不就行了!”

程溪仰頭一口吞下去,猛喝一口水,最後一顆沒吞下去,卡得她直咳嗽,孟平川“見死不救”,反倒被她憋紅的小臉逗笑,聲音頗不控制,急得程溪拿腳踢他。

笑夠了,孟平川握着程溪的手擡起礦泉水,程溪又被灌下去一大口:“再喝一口就下去了。”

“撐。”程溪狠狠擠出一個字。

孟平川不理:“一泡尿就沒了你怕什麽!”

程溪:“……”

歇了好半天這口涼氣才算順暢,程溪暗暗咒罵,真是倒了黴了,每次碰到孟平川都要惹亂子!

候車無聊,程溪随口問:“你怎麽知道我暈車?”

孟平川聞言沒了聲音,原本還願意跟她鬥幾句嘴,現在舒然安靜下來,閉目養神,臉色沉了不少。

程溪也不好多問了。

孟平川一合眼,朱晨的話就從耳邊飄到腦海。

他起得早,站在門邊見朱晨同程溪道別,不好打擾便先獨自去了醫院,又交了一個禮拜住院費,上樓跟老梁夫妻交代幾句,稱自己有事出差,這幾天沒辦法按時來探病,讓他倆盡管放心,他孟平川沒什麽大本事,但也絕不是跑路躲債只為茍且于世的人。

本來時間算得剛剛好,不耽誤去找程溪。

結果孟平川出門跟趕去醫院的朱晨和孟東南正好撞見,加上聽孟東南說暈車藥還得去城東的老中醫那裏買,他繞路半天,這才遲到了。

朱晨是頭一次來,帶着整個巷子鄰裏湊的錢,畢竟擇優這孩子也算是他們看着長大的,這錢能省,情分不能割。

孟東南則是孟平川叫來看護擇優的,有他在雖然不頂用,但扶孩子上個洗手間到底比他媽方便。

朱晨微微颔首試做打招呼,孟平川主動說:“朱姐,我這周住拳館,下周交一季度房租,您看成嗎?”

朱晨沒難為他。

走兩步突然想起那日孟平川拎着手裏的藥,問孟東南一句:“你們兄弟倆誰受傷了啊?我看那天你弟拎了不少藥回去,你們平時可得當心啊。”

“我們倆?”孟東南不明所以,老實說:“沒有啊,家裏也沒見着藥啊,阿川他底子好,打拳受點小傷很正常,但他從來不上藥的啊,我一開棋牌室的能受什麽傷,您說是吧?”

孟東南說完,不止朱晨臉色不善,就連孟平川也有些拿不住,掏出煙含在嘴裏,沒點。

朱晨吸口氣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鎮靜,有意說道:“你們上了社會就知道賺錢不容易,我也明白的,所以我也不大催你們交房租,你們心裏也是清楚的。”

孟東南連連稱是,說朱晨仗義,說難得遇上好房東。

朱晨說:“哪像我家女兒,我替她操不完的心,家務基本上不會做,小時候一換季就容易感冒發燒,現在大了才好點,還偏偏暈車得厲害,坐公交車都有點暈車,就讀書還算努力。”

見孟平川一直不做聲,她瞟一眼接着說:“可是書讀多了也不好,人單純得很,根本分不清什麽好人和壞人,誰對她好一點,她就把誰當好人看。她不懂事,但我這個當媽的其實都看在眼裏,不好明說,但是話說回頭,再不好說的事,将來總得說清楚。”

孟東南一頭霧水,只當朱晨這種年紀的家庭婦女話多,見朱晨也拿正眼瞅他,朝孟平川聳了下肩。

朱晨刻意問:“孟平川你說是不是?”

孟平川眼裏滿是看不清楚的孤傲,他能接受朱晨的諷刺和輕視,也不願與她争執,但他腦海裏浮現起了程溪那雙頂嘴完就躲閃的眸子,一下子沒了銳氣,只暗笑道,那丫頭才不是不懂事的人,精明着呢。

小算盤打得噼裏啪啦響。

……

“喂!快醒醒!我們到點上車了!”程溪搖晃孟平川的胳膊,孟平川沒反應。

“喂!你又不是真睡着了!快醒醒!”

“诶!你這人……”

孟平川眼睛沒睜,先彎了下嘴角,單手把她塞得滿滿的背包扛到肩上,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你!”程溪小跑着追上去,“诶!你這人裝什麽酷?”

孟平川玩味道:“今天趕時間不跟你計較,以後你不叫聲孟哥或者兵哥哥,我他媽還真就不搭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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