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月色

隔日是周六,輪到朱晨調休。

她照舊起早,把家裏一些堆摞積灰的舊物件收拾出來,搬到家門口。

朱晨手一松,舊物一霎被抖落到臺階一側,銀灰沾地,鋪出一道斜斜的印子。

再過半月就是中秋。

朱晨撕日歷,後知後覺道:程溪熬夜備考數月的托福考試,就趕在中秋節前一周。

時間過得真快。

從程溪卧室的窗戶望出去——

牽牛花落了濃青豔紫的缤紛,巷子口那只愛伸懶腰的花貓也沒了蹤跡。

到晚上,朱晨端了碗紅棗桂圓茶進卧室,往程溪手邊挨着放下:“歇會兒,複習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

程溪停下筆,筆蓋一咕嚕滾到瓷碗側邊。

程溪打開一看,見碗底深紅,問道:“昨晚炖的梨汁還有嗎?”

“還剩不少。”朱晨走近拿湯匙在碗裏攪了攪,“沒放多少冰糖,怕你嫌膩。你看你,每天熬夜臉上都沒了血色,白慘慘的哪像是二十歲的小姑娘,我昨天下班特意買了兩斤桂圓和半斤紅棗回來,慢火炖了一下午。”

程溪不好浪費朱晨的心意,鼻子湊近聞了一下,紅棗那味兒她實在是不喜歡。

把瓷碗往前推了推:“等下喝,現在有點燙嘴。”

“行,你記得喝。”

轉過背去,朱晨順手替程溪鋪好了被子,弓着腰往床另一側整理。

程溪回頭欲言又止,半天才從邊緣說起:“媽,我14號去湘城考試。”

“我記着呢,過兩天我跟你爸就去跟同事換班,現在不着急說,你只管安心複習。”

“不是這事,那個,媽……”程溪遲疑。

朱晨看程溪神色閃爍,比以往的性子更溫吞了些,只當她心思玲珑多想了些人情世故,寬慰說:“別操心,我跟你爸都是單位老職工了,幾天假還是請得下來的,再說了,哪個人家裏還沒點事情要忙啊!”

程溪面色沒有好轉,朱晨沿着床邊坐下。

又說道:“你也別操心錢,我跟你爸雖然賺得都是辛苦錢,但這些年也存下不少,供你念書肯定是夠了的,你只管好好複習,往更好的大學申請。”

程溪應下,悶着頭搜腸刮肚半天,懊惱得很,愣是找不到讓父母應允她獨自去湘城的好說辭。

直到她想起傍晚朱晨同事打來的電話。

程溪故意提了一嘴:“媽,飯前誰給你打的電話啊?看着挺着急的,前幾天你上夜班不在家,那阿姨也打來好幾回。”

“诶……”

朱晨嘆口氣,“她啊,是你毛阿姨,跟我算是二十年老同事了。”

“小時候你那件青色毛衣就是她給你手織的,前幾年我還帶你去參加過她兒子的升學宴,個頭不高,瘦瘦的,但是做起事來手腳麻利,跟她分到一個車間是最舒服的,彼此照應,從來不分誰做得多、誰做得少。”

程溪接話:“這不是挺好嘛,媽媽你嘆什麽氣啊?”

“嘆她命苦。”朱晨擺擺頭,“她兒子才考上大學,她丈夫就不行了,雖說是工傷,但家裏一下子沒了男人,以後到底只有娘倆兒相依為命了。”

程溪聽得入神,跟着“诶”了好幾聲才想起她提這事的初衷來。

程溪附着朱晨的惋惜,說:“媽,毛阿姨沒什麽朋友,平時也就是跟你處得最多,這會兒她家裏出了大事,一時肯定難以接受,你有空就多陪陪她,喪事上能幫忙的就搭把手。”

“我自己去湘城考試沒問題的,毛阿姨家裏要忙的事情多,媽,你就別跟着她一齊請假了,到時候領導也不好做人。”

朱晨聞言禁不住笑一下,擡手捏了捏程溪的鼻尖:“時間過得真快啊,一轉眼我家小溪都這麽懂事,知道心疼人了。”

程溪不自然地撇過頭,拿起勺子就往瓷碗裏扒拉,連吃了好幾口紅棗,生怕自己一開口就露怯。

“也是,你說得在理。”

朱晨松了口:“其實我跟你爸跟着去湘城,主要是怕你晚上一個人在賓館住不安全,小女孩子家家的,我們不放心。”

“沒事的,我之前暑假自己出去旅游不也好好的嘛!”

“呸呸呸,不好好的可就晚了!”

程溪苦笑:“好嘛,我自己肯定會注意安全的,你跟我爸就別特意請假了,怪刻意的,反倒讓我緊張起來了。”

“行吧,那回頭我跟你爸說。”

程溪點頭說好,心裏舒坦下來,一口氣喝完了瓷碗裏的糖水。

朱晨端着碗出去,叮囑程溪不要熬夜,早些休息。

臨出卧室,朱晨眼光掃到程溪露在外面的腳,問了句:“腳怎麽樣了?”

程溪說:“沒事了,能跑能跳。”

“那就好,你自己當心着點,我先出去了。”

“知道。”

朱晨回卧室後,心裏總有那麽點不踏實。

程溪從小到大極少受傷,雖不是出生富貴人家,但朱晨夫妻倆卻是實打實疼孩子的人,從沒讓女兒做過半點家務活,平時連句重話都舍不得說。

更別提斥責、打罵。

雖說夫妻倆都是石化廠的普通工人,工資有限,平時沒了自由,但程溪從小學習圍棋、書法和小提琴的錢,他們從來不省,到高中程溪考入理科實驗班,時不時就要去外省參加學科競賽,路費、報名費加一起頗多,有時程溪心裏有愧,可朱晨夫妻倆卻樂意為女兒辛苦賺錢、樂呵着用。

也算是在他們能力範圍以內,最大限度的富養了程溪吧。

慶幸,程溪也沒讓他們夫妻倆失望。

朱晨躺下,關了燈,翻來翻去沒睡着。

程溪的父親程卿淩問:“發生什麽事情了?看你一晚上折騰個不停。”

朱晨“啧”一聲沒說話,閉着眼好半天還沒睡着,索性坐起身,啪嗒一聲把床頭燈打開,半靠在床上。

她問程卿淩:“老程,那天你問小溪腳怎麽受傷的,她怎麽說?”

程卿淩轉個身側睡,背對着燈光,飄渺地答了句:“說是在路上碰到了健身房發小廣告的人,硬拉着她試玩啞鈴,後來不小心給砸到腳了。”

“她自己砸的?”

“那可不麽,要是人家砸的,那人好意思就讓小溪自己回家?咱不說醫藥費的事,可怎麽着也該把小溪送回來吧。”

“也是,也是。”

朱晨靜默了片刻,腦子放空什麽也說不上來,程卿淩催她趕緊關燈睡覺,明兒一早還得上班,朱晨“嗯”了聲,卻遲遲沒躺下。

程卿淩又問:“你到底是怎麽了?”

“沒事,就是當媽的操心病,心裏老不踏實。”

朱晨說:“藥呢?都是你下班帶回家的?你是在單位醫務室開的吧?我看小溪下午在房間抹藥,看起來不嚴重,快好了。”

“沒啊,我看她有藥就沒開了,多了也是浪費。”

“不是你開的藥?”朱晨驚訝得一下子直起身,涼風灌入被窩,程卿淩攏了攏肩上的被子,嘟囔道:“是小溪自己出去買的吧,你別想了,明天問問就是,大半夜的趕緊睡了吧。”

“她前幾天腳都不能動怎麽可能自己去買啊?”

“那就叫其他人幫忙帶的吧,巷子裏那麽多人住,順手的事。”

“不能吧……”

“睡覺了,睡覺了,你想多了……”

……

夜色朦胧裏,程溪也沒睡,倚在窗臺随意翻了本書。

路燈亮着,把巷子外人行道上變電箱的影子亂射在一面灰牆上,跟路樹婆娑的枝影虛實交錯掩映,看起來就像羅密歐對朱麗葉低唱情歌的那個窗臺。

窗臺有光,映在窗前的面容上,瑩瑩的,輕輕的。

程溪剛剛已經在網上看好了去湘城的汽車票,直達,不到四個小時。坐火車會方便些,但汽車站距離虔山更近,轉乘客車約莫四十分鐘就到。

心定了,程溪掏手機準備給孟平川發短信,擡頭便見他在窗外。

他看着她,不知來了多久,只是看着她,半天才笑了笑。

程溪也笑着轉開眼,拿手機發去一條短信:周一啓程,你看可以嗎?

手機一動,幾個大字入眼,孟平川悠悠回複:可以。

沒了下文,孟平川點煙靠在自家門口,怕是又沒帶鑰匙吧,程溪暗香,想笑,忍了忍,孟平川朝她指了指天空,程溪開窗看過去。

夜色沉沉,但有熒光。

有好幾顆亮影,是星星的光芒,夜色一點一點吞沒寒光,留下的星格外紮眼,明晃晃地像是一閃而過的午夜航班。

程溪發了條短信過去:今晚的月色真美,有星星!

孟平川沒回複,只是擡頭看天,收眼看人。

煙燃盡,兩人沒可以做道別,程溪揮揮手拉了窗簾,孟平川撐手從窗臺翻進家裏,精壯的軀體淹入茫茫黑暗,只有泛光的指甲在手機上盤動。

程溪躺下,睜着眼看窗簾上的碎光。

枕頭下手機消聲,她掏出一看,滿眼都盛着亮瑩的湖泊一般,笑了。

孟平川:

你比星星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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