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娃娃?
正月樓是長安城最有名的客棧之一,它還有一個名字叫狀元樓。據說本朝自開科考以來,一共有四位狀元郎、十五位進士在這裏住過,風水極好,有文曲星庇佑。所以每年臨考前,不僅外地的考生都争相入住,長安本地的不少考生也要在這正月樓住上一住,沾染些狀元氣。
每到開科取士的時候,正月樓的老板黃福財也財源廣進、笑逐顏開,但今年他卻哭喪着臉。
東廂第三間房,刑部的官差正在出出入入。
昨夜,這間房裏出了人命案子。屍體是今天早上打掃房間的夥計馮二發現的,只見一人吊在房間的橫梁上,手裏還拽着一把精美的折扇,雖然沒有血,但看上去十分可怖。據正月樓的住客登記簿上寫的,死者是一個福建籍的考生,名叫方瑞,據說還是當地鄉試的解元,誰知道他怎麽會被吊在房間的橫梁上?
刑部一個精瘦的官吏走下了樓來,後邊的幾個擡着屍體也走了下來,黃福財抖抖索索的迎了上去。
那個瘦官吏問:“這方瑞是一個人住嗎?”
“回大人,”黃福財慌慌忙忙道:“是兩個人住。有個江南的考生叫蘇長衫的和他同住。”
“這蘇長衫現在哪裏?”
“我……我不知道。今天清早有個官爺來送信,說是将軍府的,他就出去了。”
另一個官吏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只見瘦官吏臉上詫異,問:“那蘇長衫形貌怎樣?”
黃福財抓抓腦袋:“長得沒有什麽特別,穿着件衫子倒也樸素,但他一進店裏就挑了東邊第三間廂房——那是我們店裏最好的一間房,價格也最貴。”
說到這裏他有些心虛,不自覺的眼角下瞟。
刑部查案的官吏看人眼神最是銳利,眉毛一擰,“到底是怎麽回事?”
“回大人……小人……”黃福財吓得一個哆嗦:“蘇長衫是半個月前住進來的,方瑞卻是前幾天來到店裏,穿得寒酸得要命,手裏還抱着個娃娃,連一天的房費也交不起……還想住店,我正要把他趕走,恰好這蘇長衫下樓來,就讓這方瑞和他同住。東廂房本來就有兩人的床鋪,但我要按人頭計算銀子,又……又多收了蘇長衫三十兩。”
瘦官吏冷橫了黃福財一眼:“你的生意倒是做得精!”
黃福財早已吓得屁滾尿流,跪在地上直搗頭:“小人貪了小便宜……但萬萬沒想到會出這樣的大案子,這是作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這就将三十兩銀子還給蘇長衫……”
Advertisement
“你說方瑞還抱着個娃娃?”瘦官吏打斷他的喋喋不休,沉聲道。
“是啊……一個七八個月大的娃娃。”黃福財滿滿頭是汗,哆嗦着答。
“娃娃現在哪裏?”
“我店裏的夥計大愚照看着……”黃福財朝店裏大嚷一聲:“大愚!快把娃娃抱出來!”
“哎!”随着回答,一個身穿粗布冬衣的夥計快步走了出來,只見他懷中抱着一個藍布襁褓,打着補丁的衣袖上都是油漬,似是剛下過廚房,但一張臉倒是俊朗。
瘦官吏看了看襁褓裏熟睡的嬰兒,問:“這是方瑞的娃娃?”
“嗯。”夥計似乎很喜歡嬰兒,把那襁褓微微晃動,好讓那嬰兒睡得舒服些。
“大人問話,你怎麽還是一股傻勁?”黃福財斥罵道,又滿臉堆笑朝瘦官吏道:“大人,這是我店裏的夥計大愚,一向就是有點愣頭愣腦的。”
瘦官吏并不理他,只問大愚:“娃娃怎麽會到你手上?”
“昨天晚上方秀才托付給我的。”大愚說。
“他為什麽要把娃娃托付給你?”
“他說有事要辦,讓我先照看團團。”大愚搖着嬰兒,看來團團是這娃娃的名字。
瘦官吏再問黃福財:“昨天晚上店裏還有誰見過方瑞?”
“昨天晚上店裏值夜的就是大愚,只有他見過方瑞。”黃福財忙不疊的答。
瘦官吏皺着眉頭看了看大愚:“昨天晚上是你值夜?”
“是啊。”大愚回答。
瘦官吏道:“你跟我到刑部走一趟。”
黃福財吓得臉色發白,哆嗦道:“大人,這……”
“現在案情不清,最有嫌疑的人除了和方瑞同住的蘇長衫,就是昨晚值夜的這個夥計。”他一聲令下:“帶人走!”
燭火如豆,牢獄寂靜。
大愚抱着娃娃,畏冷似的蜷在牢獄的一角。一個大男人抱着一個小娃娃坐牢,着實奇怪。此刻,他睜着眼睛看着對面一個同病相憐的人。卻見那人身上的衣衫幹幹淨淨,身下枕着幹燥的稻草,正舒适的打着瞌睡。
“哇——哇——!”嬰兒的哭聲突然打破了牢房的寧靜。
大愚慌慌的搖着它,娃娃的哭聲卻并沒有止住,反而越來越大。
對面的人被吵醒了,睡眼惺忪的朝這邊看了一眼,道:“別再搖了。”
大愚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他。
“嬰兒大半天沒有吃東西,自然會餓。”這邊平平的聲音打着哈欠道。
大愚一臉着急的看着他:“那怎麽辦?”
“給他奶水吃。”
“可是我沒有奶水。”大愚很誠懇的說。
“……”對方似乎被他誠懇的回答嗆了一下,停了片刻才道:“我知道,這牢房裏也沒有。”
大愚四下張望,發現牢房裏的确除了稻草之外,找不到其它東西,他抱着娃娃到牢房門前:“獄卒大哥,娃娃要吃奶水——米湯也行。”
獄卒白了他一眼:“現在是半夜!”
大愚為難的看着他。
獄卒瞪着眼道:“看我幹什麽?看我也沒用!只有送飯時間才能送食物進來!把指頭給它吮吮就不哭了,一天餓不死的!”
大愚黯然的回到他原先坐的地方坐下來,把手指塞進團團的嘴裏。團團見到有東西進嘴裏來,立刻一口咬住。哭聲暫時停止了,可不一會兒又響起來,而且哭聲更大了。
只見昏暗的燈光下團團哇哇直哭,花瓣般柔嫩小手亂抓,無辜的大眼睛滿是水花。
“嬰兒也不喜歡被愚弄。”對面的少年搖搖頭。
大愚手足無措的看着哭得正兇的娃娃,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麽主意,把手指頭放進口中,這次卻是微微一皺眉,似在忍痛。
手指再次塞進娃娃口中,娃娃一口含住了,這次安靜了很久,哭聲也沒有再響起。娃娃賣力的吮着,似乎他的手指真的有奶水似的。
這時,那布衫少年突然起了身來,走到牢門前。也不說話,塞了個東西到獄卒手中。那獄卒只覺得手心一重,低頭一看,竟是整整十兩銀子!
“冬夜寒涼,給兄弟們買酒驅寒,順便買一碗米湯過來。”
獄卒眉開眼笑,連連道:“這就去!這就去!”
那獄卒匆匆的去了,少年走到大愚跟前:“米湯一會兒就到,把手指拿出來。”
大愚感激的看着他,把手指從嬰兒口中抽出來,只見指頭仍汩汩流着鮮血,他卻先用另一只手将嬰兒嘴邊的血漬輕輕抹去,專注的神情很是愛惜。
少年把他手中的嬰兒接了過來,遞給他一塊布條。
大愚笨手笨腳的将手指包紮了五六圈,還可見星星點點的血跡。只聽對方平鋪直敘道:“你咬得倒是用力。”
大愚很不好意的看着他,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叫什麽名字?”對方問。
“大愚。”
“你有姓嗎?”
“我複姓南門,南門若愚。老板說這四個字太麻煩,就叫我大愚。”
那少年原本随随意意的聽着,這時視線在他身上淡淡掃過:“大智若愚,好名字。”
南門若愚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縱使渾身粗布麻衣,這個笑容也俊朗如畫。其實他的鼻口生得尤其标致,笑起來唇齒一露,更加生動。牢獄裏仿佛被一瓢陽光潑過。
“我姓蘇名同,字長衫。”少年輕松的說。
“我知道。你上個月初九住進店裏來,吃得最多的菜是平湖盧筍,喝的最多的茶是巫山雲霧。”南門若愚認真又有些笨拙的說:“你早上有開窗的習慣,夜裏要用三盞燈燭。”
蘇長衫這時認真打量了他一眼。
“來客棧裏住的客人,你們的生活習慣我都記得。”南門若愚撓撓頭:“黃老板說我嘴笨,但記性還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