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兄弟?

君無意手心一陣燙一陣涼——石柱上趙紫延的鮮血已冷卻,血漬貼在手掌中,仿佛将慘烈的瞬間永遠凝固在了掌心的紋路裏。

你的兄弟都願意為你而死,下一個,就是蘇同。

君無意胸口氣血翻湧,沉聲道:“此事與你無關,你走。”

“我走不了。”蘇長衫沒好氣的抛回一句。

他一開口,便再無半點落魄之感。躺在床椅兩用的擔架上,蘇郎的意态又如此清閑,絲毫不像是全身無法動彈,而像在享受躺着說話的舒适一般。

葦沾衣耐心的等了一會兒,正色道:“不知昨夜将蘇狀元劫獄帶走的兩位突厥勇士,人在何處?”

“自然是回驿館了。”蘇長衫竟大大方方的說。

衆人都有些錯愕,只聽他接着道:“勇士談不上,美女卻是名至實歸的。昨夜拜葦大人所賜,我也算因禍得福。”

圍觀的百姓中也有姑娘,聞言都紅了臉交頭接耳——蘇郎為天下女子傾慕,突厥的女孩兒也為他以身涉險,這個解釋……倒是無人不信。

葦沾衣出的難題,被蘇長衫這麽一岔,竟失了分量。

“不害臊!”葉舫庭一邊吃核桃一邊指着蘇長衫的鼻子鄙視他。

“兩位姑娘的閨名,一個叫赫連漫舒雅,一個叫哥舒布拿拿,”蘇長衫卻仿佛真的不害臊一樣,要将他為美女所救的事說得更确鑿:“她們救我到了牢外二十裏。說起來,這位赫連漫姑娘,之前卻是想要我的命——”

他自自然然的引開話題,将九州如何以大網将他困住,二人同墜山崖下,君無意和阿史那永羿又是怎樣下山救人,詳細的說了一遍。

座中都聽得清清楚楚——君無意之所以會和阿史那永羿一起下山,是為了救人,而且是各救各的人。

君無意的通敵之罪,實在難以站得住腳。

此時,卻聽蘇長衫話鋒一轉:“戚大人,你到客棧裏,看到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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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大人認真的想了想:“我看見羅掌櫃滿身是血躺在地上,身上插着谡劍,君将軍坐在他身旁。”

“谡劍插在哪裏?”

“插在心房。”

“讓仵作出來。”蘇長衫打了個哈欠。

仵作從旁走到大堂中間,只聽蘇長衫問:“傷口是什麽形狀?”

“一寸長的劍創,幾乎透背而出。”仵作直搖頭:“後背處有一大塊淤血,下手可真狠。”

“看來這一劍最重在力度,在劍尖上。”蘇長衫閑閑道:“人在站着被殺和躺在被殺時,傷口是不一樣的——站着被一劍穿心,傷口前重後輕;躺着被劍釘穿則恰恰相反,傷口前輕後重。”

“如果是君無意殺了羅掌櫃,只有一種解釋,君無意在羅掌櫃已經倒地後,又在他的胸前補了一劍。且不說君無意要殺一個不會武功的人,根本不用出劍,單說他有必要在人死後再無聊的補一劍——而且是留下證據的一劍?”

堂下聽審的官員們交頭接耳,不由得點頭。

“另一個疑點,君無意為什麽坐在地上?”蘇長衫話音一落,在旁聽審的君随心立刻道:“我可以作證,無意暈過去了,根本不可能去殺羅掌櫃。”

葦沾衣和悅的問:“能把當時的情形詳細的說一說嗎?”

君随心将當日的情形一一描述,葦沾衣耐心的聽完,只問了一句:“夫人與君将軍是姐弟,但我仍信得過夫人所說。只是——即便君将軍之前是暈倒了,在夫人去抓藥的期間,君将軍有未醒來,是何時醒來的,房間內又發生了些什麽,夫人能肯定嗎?”

君随心也是伶俐的女子,卻被他問得答不上話來。

“這一段時間沒有人證,”蘇長衫仍然沒什麽語氣的說:“但證據未必一定須得是人,有時候,物也可以證明時間。”

衆人都大感詫異,只聽他問了一聲:“小胖子。”

葉舫庭砸了一顆核桃,笑嘻嘻的擺手:“你最好祈禱她還沒有到,不然聽到你叫她小胖子,有你的好果子吃!”

她話還未說完,只見門口一個七八歲的胖娃娃扭着一個白胡子老頭擠進來了,娃娃個子小,就把老頭長長的白胡子擰成繩索,分成兩股,捆住老頭的雙手,情形說不出的滑稽。

“你老實說,舅舅的茶碗裏到底被人放了什麽藥?”君莫笑兇兇的威脅道。

平齋醫館的朱老大夫,行醫已有三十年,醫德醫術之高享譽長安,他朝君莫笑直作揖:“小祖宗,你饒了我……你再問我,我也只能按實話告訴你,茶裏有茯苓青,會讓傷口崩裂……”

“朱大夫,”蘇長衫和氣的說:“茯苓青會加重外傷不假,但你只說了其一。茯苓青在各季不同,春天的嫩芽有鎮定之效,夏天的大葉可清火,只有霜打之後的茯苓青葉性烈——才有可能讓服用之人外傷崩裂。”

聽着他的話,朱大夫先是詫異,這個少年人對醫術如此如數家珍,當他說到最後一句時,朱大夫的臉陡然由紅轉白。

現在正是大暑時節,哪來的霜打之後的茯苓青?

汗水從朱大夫的臉上不斷湧出,把白胡子都弄花了,他終于臉色灰敗道:“罷了!罷了!我行醫數十年……終是做這一次假。只因我欠人的情,不能不報。”

他重重磕下頭去,白胡子仿佛瞬間枯槁:“大人明鑒,茶碗裏不是茯苓青,是将人迷昏的苜蓿根。”

場中一片嘩然。

“苜蓿根會讓人昏迷至少整整一個時辰,所以君将軍不可能在這段時間去殺人。”只見朱大夫朝堂上又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你是受何人指使,要陷害君将軍殺人?”葦沾衣的聲音出奇的平靜。

“是……”朱大夫頭上的汗水更多。

“如實說來。”葦沾衣聲音幾乎可以算溫和了。

“是……”朱大夫抖索着嘴唇,白胡子全被汗水弄花了,突然踉跄爬起來,一頭朝明靖遠手中的鋼刀撞去!君無意霍然站起,瞬間已移身數步,二指握住刀尖。

只聽清脆的“咔嚓”一聲,明靖遠的鋼刀斷為兩截。

朱大夫跌倒在地上,兀自顫抖。

“朱大夫,”葦沾衣的聲音清渺如自天外來:“不妨直言。”

朱大夫滿臉是汗,顫抖的眉毛似在下最後的決心:“是……是……”他咬緊牙關,終于臉色死灰的說出幾個字:“……是葦大人你。”

一句話如同驚雷,在座中炸開。

霎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葦沾衣,只聽葦沾衣弱聲咳嗽:“你空口指證,有何憑據?”

朱大夫伏在地上,久久不肯開口。

“你如果真有證據,不妨拿出來;如果沒有,誣陷朝廷命官,是殺頭的大罪。”葦沾衣的聲音雖然和氣,卻讓人不寒而栗。

座中的氣氛一時降至冰點。葦沾衣的神态清白,仿佛确信朱大夫在誣陷他。

“三年前辰妃娘娘出宮省親之時,曾微服到我這裏拿過一貼打胎藥。”只見朱大夫抖索的從懷裏摸出一張紙箋:“我知道這東西遲早會給我帶來殺頭之罪,本想一把火燒掉,但……終是沒有燒。”

朱大夫将發黃的紙箋顫抖呈過頭頂:“這是從辰妃娘娘身上落下來的。”戚大人将紙箋接過來,念道:“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這明顯是……一首相思不得見的情詩。

“葦大人。”看着紙箋的戚大人愕然道:“這……是你的筆跡。”

人群中仿佛又投下一記驚雷——

辰妃跋扈專寵,之前她勸皇上嫁公主到突厥,與此事已經隐有牽扯,只是無人想到她與葦沾衣竟會有染。

“後宮亂政,歷朝歷代所不容!”明靖遠憤然喝到:“辰妃娘娘竟敢如此大膽——”

官員中不乏與納蘭家族走得近的,此刻都紛紛站起來:“此驚天之事,我等要立刻啓奏皇上。”

且不說叛國大罪,單後妃失貞這一醜聞……葦沾衣、辰妃和納蘭家族,在這一瞬間已毀入了無底深淵。

一切似已水落石出。

只聽蘇長衫打了一個哈欠,問了一句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葦沾衣,你籌謀了這許多,原本為的,就是這最後一敗吧。”

葦沾衣原本氣度清渺,聽到這句話,突然渾身一僵。

“女人雖然有時善妒,但嫉妒永遠是弱者對強者發出的邀請。”蘇長衫搖頭:“辰妃要害君無意,最合理的解釋,便是要對付君貴妃——她既已集三千寵愛在一身,榮寵正盛,實在沒有必要铤而走險,去加害一個不得寵的妃子。”

他的話毫不留情,卻如刀般剖析事實。

“讓一個三十年沒有說過謊的老人,接連兩次說謊,而且是嫁禍于人,”蘇長衫言語中似有複雜的意味:“必有大恩,大情。”

朱大夫伏倒在地泣不成聲,只聽蘇長衫接着說:“一個能施與人大恩大情的人,卻要行大奸大惡之事……你,何苦為一個女人,走到今天這一步?”

葦沾衣突然噴出一大口鮮血!

座中一片死寂,衆人都反應不過來,只有葦沾衣撕心的咳聲。

“幕後的勢力,如果真來自後宮,應該是這樣一個女人——她的地位不會太低,否則不可能與君貴妃為敵;她在宮中應該并不太得寵,日子過得舒心,很難有這樣的手法與狠勁;她在朝廷裏應該沒有多大的靠山,否則讓在朝中為官的父兄出面,比她一個女人親手操持這些要方便得多。”

“一箭雙雕的扳倒辰妃和君貴妃固然好。”蘇長衫扶住擔架的邊沿:“如若不能——失寵的君貴妃不足慮,除去擋路的辰妃,才是關鍵。”

官員們都驚愕的聽着蘇長衫說。

“淑妃娘娘陸梧桐,出身江南小戶,被皇上南下巡游時看中帶入宮中,得恩寵不過半年,美冠長安的辰妃入宮之後,她即受冷落。”蘇長衫扶着擔架,吃力但緩緩站了起來:“沒有深厚的家世,她在後宮夾縫求存,朝中唯一可以倚靠的,只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同鄉。這個同鄉四年無一日病假,無一張公文拖延,無一人彈劾非議,從七品國子助教做到二品侍郎。”

他頓了頓:“你這樣的鑽營,二十八歲就累至咳血不治的境地。不能再為她出力,便用餘生為她掃清所有的障礙。是與不是?”

葦沾衣要的,不是勝利,而是這最後一敗。

蘇長衫的智慧,君無意的威望,宇文化及的野心,阿史那永羿的宏圖——都早已成為棋子。

保證他這一局必敗的,棋子。

一場荒謬的殺人案,三軍夜發長安城,不是證據,而是他留給蘇長衫的漏洞——這是他畢生最後一局,要輸得徹底,才能贏得通透。

才能,萬無一失為她鋪出一條坦途。

蘇長衫緩緩道:“八年前在杭州,西湖舟上一青衣,是何等清風朗月的佳士,我童年時期開卷,一直以鐘靈江南的大才子葦沾衣為驕傲。”

葦沾衣渾身一震,死死抓住胸前的衣襟。

在這一瞬間,他終于知道蘇長衫為什麽沒有殺他。

——那時,士兵們搬大床進來時,牢門太窄,他向側讓過,身上一個香囊掉落,幾片梧桐葉落在地上。

那一刻,蘇長衫已經猜到了他心中所圖。

與這樣的對手交鋒,如在懸崖上誦經,殺人只将刀鋒切在人心上——蘇長衫不殺他,并不是手下留情;正如他不殺蘇長衫,并不是因為仁慈。

葦沾衣突然揚聲大笑:“蘇郎啊蘇郎……看來我無論怎樣高看你,仍然是低估了你……”他一邊說一邊咳血:“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最終還是你……”

若他的對手不是蘇長衫,沒有人能阻止他走完心血所鑄的一局殘棋——

在笑聲中葦沾衣緩緩閉上眼睛,凋零似一片風中枯葉。目盲只是奪取雙眼光明,絕望,才真正能奪取一個人的光華。

蘇長衫突然一把接住葦沾衣軟倒的身體,手指觸到他失明的眼中流下的淚滴。

幽人今夜誤,立盡梧桐影……乘月而下的回憶,将他一生所有癡戀的情懷,都站成了一樹殘影。

葦沾衣的頭向旁一偏——

唇邊的血已成了黑色。

他在舌下藏了劇毒,說不出這一生的苦澀、等待與絕望,他在多年前,早已為自己作好了精心的準備。

蘇長衫吃力的将葦沾衣平放在地上,背影中有寂靜的悲。圍觀的百姓中已有女子的眼圈紅了,這樣一個機關算盡的人,竟讓人無法徹底的去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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