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人心?
長安夜,宮闕萬間,沉默着宿命的美與強勢。
隋炀帝冷笑指着那些匍匐青石上的雕龍畫鳳:“帝王的威嚴卻只能由工匠雕刻在青石上,有人卻以山脈為宮,以大河為廊。朕一條運河鑿開大地,他卻一把劍鑿開青史。刀劍會腐蝕、宮殿會破敗,人心裏的高山卻連一塊岩石也不會少。”
大業元年,炀帝初登大寶時,百官跪拜朝見,只有君無意身穿白衣。
明黃是權力的顏色,深藍是計謀的顏色,血紅是戰争的顏色。
恐怕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少年君無意這些。
楊廣在那時有一種懷疑,君無意如果生長在大隋的宮廷,也會和自己一樣,洞察權力的炙熱,承襲尊貴的明黃,而不會用一雙清隽的眸子,涵藏了整個春天的坦蕩。
“皇上未必信不過君将軍,只是信不過史官的筆,信不過朝臣的心。”辰妃嬌笑,她嗅到了隋炀帝話語中頹喪與嫉妒的氣息:“皇上是一代英主,對內憂外患了若指掌,對二臣相争聽之任之,究竟是要看宇文将軍的本領——還是,要看君将軍的底線?”
隋炀帝原本摩挲着化為水的溫軟小手,突然強橫的一把擰緊辰妃的纖腰,下手之重,讓美人眼中頓時有吃痛的惱怒。
“将相各有功業,誰超出自己尺度而被毀滅,朕不會可惜。你一個女人——更給朕安守你的本分。”
辰妃扭過頭去:“臣妾把最好的時光都盛開給皇上了,還剩下些什麽?長久也是漫長的餘燼,臣妾不稀罕長久。”
這并不是一座僅用愛情就能滋潤的深宮。
隋炀帝開始親吻她,烏發如水一樣緩緩在夜色中散開。
“皇上,淑妃娘娘來了。”桂公公遲疑小聲的禀報。
楊廣皺着眉頭放開辰妃,門口淑妃穿着月白的裙紗,窈窕如月中乘雲而下,只見她手中端着一碗羹湯:“臣妾看夏夜炎熱,給皇上做了一碗清心蓮子羹,不知姐姐也在此,打擾了皇上和姐姐,臣妾這就告退了。”她舉止溫柔得體,聲音歉然。
辰妃用一只碧玉簪攏起烏發,站起身來:“皇上喝了蓮子羹,還有這許多奏折要處理,臣妾也告退了。”
她的姿态仿佛帶着玫瑰的芬芳,與淑妃的柔弱如水相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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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進宮的那一天起,就寄生在權力與争鬥的蔭蔽下,彼此印證。
桂公公一甩拂塵,躬身在宮殿門口相送。
等香影都消失在了黑暗中,楊廣用手指敲着蓮子羹:“桂全,朕這個皇帝,當得怎麽樣?”
桂公公賠着笑:“老奴不敢揣度皇上的難處。”
“朕的這些女人,”楊廣的聲音在宮殿裏有些空蕩:“都對朕太用心。”
若在宮中沒有足夠多的耳目,她們怎能如此及時,在龍顏一怒後如此迅速的趕來,大膽的谏言,溫柔的關懷……各顯神通。
“朕乏了,”楊廣仰靠在龍椅上:“給朕找個不用心的女人來。”
桂公公一愣。
“不美、不争、不會用心,”楊廣似笑非笑的眯起眼:“君貴妃也有她的好處。只是,她那點格局和頭腦,只有君将軍那樣的男人才有足夠的耐心。”
桂公公手中一抖,拂塵幾乎吓得落在地上,再看向龍椅,皇上已經閉目假寐,剛才的話仿佛根本就沒有說過。
燭光在帝王的面孔上,投映出一絲殘酷的陰影與滿足。
身在宮中,該聾的時候必須是聾子,該瞎的時候必須是瞎子,桂公公無聲無息的退了下去,走出殿門,才發覺背心全被冷汗濕透。
初夏之夜并不熱,後宮之中,尤其清冷。
兩位嫔妃并肩而行,淑妃笑道:“姐姐今日不會怪罪妹妹吧?我若知道姐姐已經在侍奉皇上,就不會來了。”
辰妃傲慢道:“皇上從來不是我納蘭楠月一個人的,來與不來,都是你自己的事。”說話間并沒有把淑妃放在眼裏。
淑妃微笑:“衆妃之中,一向只有姐姐最體貼聖意。”
假山後面傳來一陣窸窣聲,辰妃喝道:“誰?”
半晌,一只貓哆哆嗦嗦的竄了出來,全身漆黑,只有四只爪子是白的。
辰妃和淑妃面面相觑,這是蘭陵公主貓兒的“四蹄踏雪”,顯然很久沒有人喂食物了,黑毛豎起,腿腳瘦長,淑妃小心的把貓捉起來,骨骼伶仃輕得可憐。
蘭陵公主的母妃潇妃在世時三千寵愛在一身,卻十九歲就死在刺客的劍下。如今她留下的骨肉蘭陵公主也去了。
後宮的女人争寵到最後,又有幾個能善終的——
夜風更涼,一路上,兩個女人都沒有再說話。
天明之時,刑部大堂擠滿了圍觀的百姓。
一品上将軍被審,大隋文皇帝時曾有過先例,但這一次不同。因為被鐐铐押在堂下的人是君無意!
君将軍戰功卓絕,在朝十年的聲名威望高如泰山,就算有過,功足以抵過——
百姓們都驚愕的看着堂中。只見端坐上方的刑部侍郎葦沾衣臉帶病容,朱紅朝服也映不亮他蒼白的臉色,和氣俊秀的眉目堪憐。
葦沾衣以帕掩唇,低咳幾聲,視線仿佛掃到到場的官員與門口的百姓。
圍觀的百姓裏三層外三層足有千人。
這樣的陣仗,讓葦沾衣咳得水氣蒙蒙的眼眸似乎沒有焦距,他收起帕子,仿佛也收起了這些天的辛勞。
——他很明白,什麽樣的人可以暗殺,什麽樣的人只能在太陽下摧毀。
“君将軍。”葦沾衣的聲音虛弱,但由于四周的寂靜而十分清晰:“你犯下欺君、渎職、殺人、裏通突厥四項大罪,你可知罪?”
“——你壓下卓雲行刺的消息,欺君通敵。與阿史那永羿共同下山,在迎賓客棧與突厥人共謀,因為被掌櫃發現,殘忍的殺害了手無寸鐵的羅掌櫃。”
話語如石字字在人心激起狂瀾,說到最後一句,圍觀的百姓裏終于發出一陣難以置信的議論聲。
葦沾衣也只說到這裏,便恰如其分的停下,并沒有任何咄咄逼人的意思,視線似掠過堂下。貼身的主簿詫異注意到,他的眼神總是循着聲音的方向望去的。
看不見,不表示被蒙蔽。
黑暗中暴露的東西,往往比日光下的表象更接近事實;正如平靜帶給人的震撼,往往比暴怒更為深刻。
葦沾衣享受着黑暗中清晰的聽覺。人群裏發出的聲音,就似固若金湯的牆壁裏一道裂縫。
他從不用蠻力去摧毀,只精心打造這一道裂縫——人心的信任一旦開始裂口,千裏之堤的坍塌不過是時間早晚。沒有什麽比信任建立得更難,沒有什麽比懷疑傳染得更快。
殺了君無意,百姓口中的傳說仍會化身火種;而讓這世間最光明的人淪陷黑暗,才是真正的摧毀。
“明将軍。”葦沾衣輕緩道。
明靖遠應聲而出。
“你率衆前往崖下救援時,是何情形?”
“君将軍和阿史那永羿以及十四銀影騎在一起。”
“昨晚在長安西城出了什麽事?”
“左翊衛軍三千人前往西城門,”明靖遠皺眉道:“這樣的大規模調兵實在異常,所以右武衛将他們攔住。為首的張統領說,他們接到了君将軍的将令和手谕,是奉命行事。”
君無意聽到這裏,眼神一擡:“張統領何在?”
“已收押牢中。”明靖遠冷秀雙目裏似有鋼刀劈面:“君将軍想解釋昨日擅自調兵的誤會,不妨把将軍令拿出來,做個證明!”
君無意向懷中探去,怔了一下。
将軍令不在了。
蘇同當日被捕之前,已把将軍令交到他手中,為的就是不讓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軍隊再出差池。
“有你這樣挖好坑,讓別人去跳的嗎?”只聽一聲清越的“啧啧”聲,葉舫庭提着一大袋核桃從外面擠了進來,一邊往嘴裏塞核桃一邊嘆氣搖頭:“有人用藥迷倒我家将軍,偷他的将令去調兵,用他的劍去殺人,現在又轉過頭來問他将令在哪裏,無聊啊無聊……”
“若真如你所說,事關重大的上将軍令落入了他人之手。”葦沾衣順着葉舫庭的話往下說:“如此一來不僅軍威全無,更有賊人趁勢投機,恐會天下大亂。君将軍的渎職之罪,可有冤枉?”
葉舫庭伶牙俐齒,卻被他反将一軍,頓時一顆核桃嗆在喉嚨裏。
“我确有失職之罪,自當向皇上請罰。”君無意眸子裏現出憂慮,卻顯然并不是為自己處境,而是為将軍令的下落和長安的城防。
“将軍的罪,還與一個人有關,”葦沾衣似笑非笑:“因為,将軍令被誰拿走了——有人知道。”
他用帕子掩唇:“把證人趙紫延帶上來。”
幾人押着披頭散發的趙紫延上來了。
“你負責看守卓雲,”葦沾衣柔聲道:“牢中發生了什麽事情,你只需要如實說出。”
“卓雲在接風宴上行刺突厥王子,将軍讓我們将卓雲收押,不得洩露一個字。”趙紫延咬牙道:“後來蘇狀元拿着将軍令來探視卓雲,他走後,我們就發現卓雲死在了牢裏。”
說完這些話,趙紫延臉色灰敗,血汗交加的臉上凄涼悲怆:“我說了該說事實,但——我違了軍令。”他話音未落,突然一頭朝堂前的柱子撞去!百多斤重的漢子使出了全力撞在柱上,轟然一聲巨響,梁椽也微微震動。
“趙紫延!”君無意推開左右的衙役沖了過去。
從趙紫延的頭與柱子相接的地方,鮮血慢慢刷滿青色的柱子,趙紫延緩緩滑落下來,頭顱在柱子上拖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路。
君無意接住他瀕死的身軀,胸膛起伏。
“将軍……”趙紫延微弱的顫抖着嘴唇,君無意将頭俯下來,只聽趙紫延用只有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我家老母……年已有八十……落于賊人之手……忠孝不能兩全……”
他話未能說完,手臂猝然砸在地上,沒有了聲息。
君無意緩緩将趙紫延睜大的雙眼合上。
“忠義不能兩全,趙紫延也是一條漢子。”葦沾衣站起身,竟親自從堂上走了下來。衆人這才看到,他下臺階時拿着一根手杖探路——盲人才用的手杖!
葦沾衣摸索着走到君無意面前,蹲下身來,慢慢放下手杖。
看不見的眼睛,病弱的咳聲,使他的姿态顯得更低,葦沾衣伸手要扶君無意起來,卻突然不支向前倒去。在他跌到地上之前,君無意耳邊飄過清渺的聲音:“你的兄弟都願意為你而死,下一個,就是蘇同。”
君無意渾身一僵。
幾個衙役沖上來大叫:“葦大人!葦大人!”
衆官員七手八腳的又是掐人中,又是搖晃,半晌葦沾衣才幽幽醒轉過來,第一句話便是:“将趙紫延帶下去,好生安葬。”
衆人見葦侍郎累到暈倒大堂中,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安葬死者,不免都有些敬意。
在衙役們開始把屍體往外擡時,葦沾衣将手擱在君無意的肩上:“忠烈之士,哪怕雙目失明、全身癱瘓,精鋼亦不可奪其志。将軍雖做錯了一件事,但義氣本身沒有錯。”
葦沾衣已不需要眼睛。
在感受君無意在聽到“雙目失明、全身癱瘓”時肩上的僵硬,他就知道,這一局,他贏了。
“好無賴的人。”一個懶懶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葉舫庭将手中的核桃袋子往旁邊的人手中一塞,撲了過去:“啧啧……有人越來越懶了,連上堂也要躺着上。”
只見幾個大漢将一人擡了進來,來者全身的關節都無法動彈,臉色也有些憔悴,失明的眼眸不複神采飛揚。
但那樣自信到欠扁的聲音,卻是絲毫未變!
“原來是被突厥人救走的蘇狀元。”葦沾衣淺淺一勾唇角:“恭候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