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山脈
士兵們黑壓壓的站在城下,漢子們的鬓發上沾滿雪花。
“将軍!求你讓我們去和瓦崗軍幹一仗!這樣守城不出,天天都有兄弟死,天天都有兄弟傷,我等不下去了!”只有十四歲的新兵陸建紅着脖子。
“求将軍讓我們和瓦崗軍打一仗!我們要死也轟轟烈烈的死,不做縮頭烏龜!”
……
急急趕過來的夏至看到這樣的情形,汗水淋淋大喊:“混賬!你們這是在做什麽!——你們不聽将令,卻是要造起反了?君将軍平日是如何待你們的?将軍用兵布陣,從無一處遺漏;你們強要出戰,就是中了單雄信的激将法,是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和大隋江山當兒戲,在圖一時的快活!你們這樣荒唐行事,還有沒有絲毫顧及将軍的苦心?——”
夏至說到這裏,哽咽了聲音。
想到剛才君無意在城牆上——
“諸位,”君無意一開口,所有的喧鬧頓時都化為安靜:“你們當真要戰?”
士兵中一時鴉雀無聲,但沸騰的熱血在人心裏激蕩起的聲音,卻遠遠破開了這寂靜的雪夜。
“我們真的想戰!”
“我們不怕死!”
……
人聲鼎沸,慷慨的臉,緊握的拳,男兒熱血報國志,多日守城的郁頓都一發不可遏制。
“既如此,”只聽君無意清晰道:“誰願意和我輕騎出城,引開瓦崗軍,解洛陽之圍?”
夏至和衛矛都怔住了。
“願聽将軍調遣!”士兵們争前恐後的舉起手中的劍,人群再一次沸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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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無意揚手指向北邊的山巒:“洛陽東郊的軒轅山,有天然之險的地勢,易守難攻——二百人随我星夜上山,将單雄信大軍引開。”
将士們都激動的站起來,他們雖然不明白君将軍要用什麽戰術,但都相信,将軍是他們可以交付全部性命的人。
深夜,子時。
洛陽城中突然鼓聲震天!
長長的隊伍中火把沖天而燒,千旗萬幟翻卷雪海如浪。瓦崗軍中的守衛急報:“洛陽城裏不知道出了什麽狀況!城門開了,像要全軍出城!”
“城門開了,老子們沖進去!”有人摩拳擦掌。
“君無意逃走了……”
“占領洛陽!”
在一陣喧嘩聲中,單雄信重重的擰眉,在帳篷裏踱來踱去,突然一把捶向桌上,衆人頓時安靜下來:“混球!你們一個個都給老子安靜點!讓老子差點上了君無意的當!”
單雄信氣咻咻的瞪大眼:“‘白衣谡劍’用兵如神,他會無緣無故棄城出逃?鬼才相信!大開城門全軍撤出,只恐怕是皇帝老兒的援兵從長安趕來了!混球,還不用等長安的援兵!王世充在宜陽,宜陽可是屯兵的大鎮——現在洛陽就是一座孤城!老子們要是中計進了城,馬上就會被困在城裏,原來他們是王八,現在完全倒個個,馬上叫老子們做王八!”
“将軍,那不叫王八,叫‘甕中之鼈’……”有人小聲的提醒。
“管它鼈還是王八,給老子全軍出發,去追君無意!”單雄信一聲令下,軍號吹響,攻打洛陽的瓦崗軍立刻集合!
夏參軍站在城牆上,望着瓦崗軍的火把迅速向北移動,雪夜空曠,北方将星光華璀璨,山脈大地拼接成一幅卷軸在光影中流動。
曙光初露時,軒轅山巍峨如天地一筆鐵畫銀鈎。
單雄信大軍追至山下,山巒天險橫于眼前。
“給老子活捉君無意!”單雄信一聲令下,大批瓦崗軍立刻前沖!山石日久風化松動,只見山腰滾下無數石頭,打頭陣的士兵猝不及防,頓時一陣慘叫哭嚎之聲!
“老子親自上!都跟上來!”單雄信怒道,揚鞭策馬向前,大軍以刀劍揮開石頭,沖向前去。
石頭越滾越多……瓦崗軍也端的骁勇,雖有不少人被砸傷,但刀劍揮開的石頭也不計其數。
等三萬大軍的主力通過山口關隘,石頭已經在隊伍後面漸漸堆成了小山。
“給老子原地駐紮,再來個甕中捉王八!”
雪又紛紛揚揚的下起來,山腳天氣極其寒冷,夜裏,士兵們都凍得直打哆嗦。
單雄信查看周圍的環境,推推硬如鐵的石頭,突然覺得有哪裏不對。
——雪水融進石縫裏,凝結成冰,石頭如同被砌起來一般。
山石把路全都堵塞住,他們如果要返回,恐怕要花幾天時間來清理石頭。
“老子中計了!”單雄信突然恨恨的重重一拍腦袋:“援兵根本還沒有來!君無意是專門要把老子引到這裏,讓老子不能回去攻打洛陽!等長安的援兵來救城!”
三日,長安的援兵沒有如期而至,夏參軍和幾位将領心焦如焚。
五日,長安的援兵仍沒有來,幾個将領都忍不住要沖出城去,卻是夏參軍拿出了君無意的手書——
守城待援,違者,立斬不赦。
衆将想起當日擅自行動之後的二百軍棍,無人敢妄動。
七日,長安的援兵沒有來,整個軍隊沉浸在一片悲怆憤怒之中,突然,放哨的士兵大喊:“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浩浩蕩蕩數萬人的隊伍從西面進發而來,“王”字大旗獵獵,沉寂了整整半個月的洛陽城發出一陣勝利的歡騰!
宜陽的王世充率兵來援了——
軒轅山下,茫茫雪霧。
“朝廷的援兵來了!”瓦崗士兵們驚惶報道。這些天他們沒有一頓能吃飽的,很多人肚子裏都只有野菜和草根,軒轅山易守難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根本攻不上山去,士兵們面黃肌瘦,早已士氣大挫。
“混球!”單雄信破口大罵:“君無意有種!守在山上七天七夜,山下還有野菜樹根,山上除了石頭連根草也沒有,他不凍死,也給老子餓死了!”
“現在怎麽辦?”
“老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向西撤軍!”
瓦崗軍向西沿谷水向繩池逃走,單雄信不甘心的回望軒轅山,皚皚雪被覆蓋之下,從未謀面的敵将,卻讓他眼中流露出複雜的神色——畏懼、痛恨,以及……一絲敬意。
青山巍巍不語,大河巨浪成冰。
“七日無水無糧,生還的機會微乎其微。”王世充勒馬怆然道。
大軍肅然靜默。
“君無意答應過的,就一定會做到。”蘇長衫斬釘截鐵的說。
山上寒風凜冽,蘇長衫用力攀登的腳步踩在雪地枯枝上,傳來清晰斷裂的嗚咽聲。
離山腰越來越近,蘇長衫的臉也被凍成了寒冰一般的蒼白。
他腳下不僅是雪,還踩着人,數十具屍體被雪覆蓋在山路上,有的露出半身,有的只露出一個手指……
“君無意!君無意!”蘇長衫在風雪中大喊,回應他的只有山谷嘶啞的回聲……
突然,只見雪地中有布條搖動,在一片白茫茫的絕望中醒目之極。
蘇長衫心口一熱,沖了過去,只見一塊大岩石後面,數十士兵橫七豎八的躺倒着,有一個清醒着的士兵虛弱的搖動着長槍,槍上挂着衣服撕成的布條。
他一眼就看到了永不會忘記的景象,疲憊之極的數十個士兵用身軀頂成一個遮風擋雪的屏障——
他撲了過去,在密閉的人牆中用力撥開一道縫隙——只見更多的士兵們背朝下,用血肉之軀為墊,而躺在上面的人,靜靜垂下的臉蒼白若透明,唇邊和領口都有未幹涸的血跡。
蘇長衫慢慢的伸出手,觸上君無意衣襟上大片濕冷的血跡,如燙傷一般痙攣的縮回來。
在這樣的溫度下,流這麽多血,沒有人可以活着。
雪景和風聲在此時突然緩緩熄滅。
感覺不到寒冷,也看不到鮮血,只是驟然的寂滅——
他微笑:“我也有我的私念。舫庭不喜歡拿劍,你不喜歡早起——而我,只願看你們平安。”
他含笑颔首:“不如我修書一封到江南,給蘇老先生說說這件事。蘇同懶睡誤事,頗有悔意……”
他吃力的推着輪椅急切的沖到門口,一只手掙紮攔在他和門之間:“外面危險,你不能出去!”
淚水滾滿他的臉頰,他厲聲質問:“這就是你的義氣?”
以至最後……他清晰的說:“兄弟同生共死,我一定會活着。”
“你言而無信。”蘇長衫平靜的說了一遍,突然擡高聲音吼道:“你言而無信!”他握緊了手掌,掌中鮮血碎石飛濺。
長睫緩緩顫抖,憔悴失神的眸子只微微一轉便複又合上。
君無意嘴唇虛弱的動了動,發不出聲音——蘇長衫猛然如石化一般僵住,甚至忘了奇跡,忘了确認,只是死死盯着蒼白的雙唇。
我——沒——有——食——言……
沒有聲音,但唇形用盡氣力吐出了這幾個字,随即頭輕輕向旁一側,再次陷入徹底的昏迷中……
大軍攀登上山的腳步聲急促傳來,蘇長衫跪在地上,任滾燙的淚水猝然砸落在那仍有心跳的胸膛上。
整整一個月的大雪,終是停了。
左翊衛軍守城大獲全勝,但,引敵入軒轅山的二百勇士,只有十六人活着回來。
洛陽郊野,烈士安眠于此。大地山脈是最高的墓碑,野草在風中傳誦着無字的碑文。
蘇長衫将君無意攙下馬車,扶着他走到一排排墳冢前。
流雲去無返,無定河邊骨,每一柱清香都點燃着不一樣的懷念,每一張紙箔都鼓動着不一樣的悲歌。
落日壯美,血染山河。
走完最後一張墓碑,君無意撫摸着青色的碑石,突然低聲說:“對不起。”
蘇長衫看着他的背影良久。
“這三個字不僅是說給死人聽的,也是說給我聽的。是不是?”蘇長衫自嘲的笑了笑。
“你的士兵們,活着的和死去的,都為你舍命付出一切。你報答不了他們的恩情,你無法眼睜睜的袖手而去讓數千兵将被治罪。所以,你要回長安去。”
山上寒冷沒有帳篷,士兵們輪流用身體組成遮風擋雪的屏障。
山上沒有救命的熱水,士兵們輪流用溫熱的血喂昏迷的君将軍。
——蘇長衫找到君無意時,流在他唇邊、衣襟上的大片鮮血,并不是他的,那是軍中兄弟喂給他的血。他咽下了這樣情義,血脈中是無數人生命的延續。
皇上加封拜賞的聖旨裏,還有另一道旨意:如果君無意不回長安,洛陽城中的軍士都以渎職罪處以極刑。
大風起雲海,松濤共鳴。
車馬旌旗浩蕩,馬蹄聲聲催人,前來迎接君無意回朝的欽差恭敬的跪拜:“君将軍,該啓程了。”
蘇長衫轉過身去,突然翻身躍上馬背,駿馬長嘶一聲,天高海闊。
蘇郎是屬于天地的山水,永遠不會栽種于園林之中。
“下次再見時,我還會下廚給你做魚,做滿魚全席。”平平的聲音裏,刻進幾許風沙。
下一刻,布衣身影毫不留戀的策馬而去。他不為任何人送別,不被任何憂愁禁锢,可是,吹進他眼中的沙子,讓君無意也同樣微紅了眼眶。
江湖在彼方,有人可以恣意山水,有人的腳下始終是煙火人間。
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銷殘戰骨。聽铮铮、陣馬檐間鐵。道男兒,意氣相期同生死,悵高山,流水一曲晴萬裏。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