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五十 最後的報仇

“芷穎！”

齊光大喊着沖了進來，氣喘籲籲，大汗淋漓。

他還穿着在黑山上分別時候的衣裳，但是又舊又髒，站在這間富麗堂皇的薰香密室裏，就像個可憐的乞丐。

他還是那麽英俊帥氣，但多了成熟和硬朗，仿佛一夜之間長大成人，跟自己一樣，可恥的成長。

他還是充滿朝氣，但已從讓人期盼的初升之陽，變成強大的白晝之日，一進來就驅散了盤踞屋中的陰郁氣息，就是個野蠻的侵略者。

他還是……

齊光的出現，仿佛是一股強大的執念，讓芷穎瞬間止住眼淚，帶上了刻板的面具，不論呼吸還是心跳都平靜如常。她冷漠地看着他，自認為已不會激起心底的漣漪，卻在自己都沒覺察的角落裏浮想聯翩。

“芷穎，我來接你了。”

齊光凝視着芷穎，說。就像印證她的想法，像個可憐兮兮乞求施舍的乞丐。

他的信心在看到芷穎後迅速萎縮，勇氣卻在瞬間滋長，喜悅和渴望支撐着被悔恨蠶食的身體，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他眼裏只有芷穎，當沖進門的剎那，看見身穿華服的她時，以為是在思念的苦海中産生的美妙幻境，可她臉上的表情很清楚地說明了——這裏就是現實。

當知道這裏就是現實後，他更開心了，因為終于見到芷穎了，真的見到芷穎了！分開的時日比游蕩人間的數百年還要漫長、還要孤獨，但是，活生生的芷穎就站在自己面前了！

他痛心疾首地看着芷穎已是烏黑一團的氣勢。——全是他的錯，一定要認真誠懇地道歉，為當時的無情忏悔，不論付出多大代價都要讓她回到自己身邊，回到暢游天地的過去。

“齊光兄。”

劉據擋住芷穎，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齊光。

齊光這才發現衛離也在，只瞟了他一眼，腳步沒停，直直向芷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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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光。”劉據猛力抓住齊光伸來的手臂，笑得森然。“我不會讓你帶走芷穎的。”

齊光依舊沒理這個男人，他害怕芷穎轉眼間又從身邊消失，一心只想快些将芷穎抓在手裏，真切地感受她的溫度。

“讓開。”

“我就知道還會有再見你的一天，也早就答應了芷穎，絕不讓你帶走。”

“讓開。”齊光有些不耐煩了。

劉據因他的無禮而惱怒起來，但依舊屏聲靜氣道：“芷穎已經是我的人了。”

齊光終于看向這個男人，認真地端詳，末了說道：“你就是太子吧。”

“是的，我叫劉據。”

“劉據，請你讓開。”

齊光對劉據産生了一種極其鄙視，卻又不得不重視的矛盾情緒，他不知道這種情緒就是嫉妒。齊光嫉妒這個男人，故意無視他，卻已做好傾盡所有與之作對将他打垮的準備。

但就在瞬間，他冷靜下來——這個男人不也是對自己的懲罰嗎？少年心甘情願地接受了，将怒火轉化為無堅不摧的勇氣！他眼中又只有芷穎的存在，比之前還要迫切，任何事情都阻止不了他将她帶走！

呵呵——

芷穎飄渺的輕笑聲。

她從劉據身後走出來，媚眼如絲，嬌唇含笑，烏黑的束發不知何時披散下來，淩亂卻暧昧，對襟長衫已經脫去，深衣的領口被松開，露出晃眼的雪白，她姿态慵懶輕佻，讓男人時刻期待她會“不小心”跌進懷裏。

“芷穎。”

齊光大喜，幹涸的勇氣因她的視線又開始瘋狂生長，猛抽回手臂朝芷穎走去。

“你這個家夥！”

劉據劍眉豎起，完全被這個無禮的闖入者激怒。

突然，芷穎竄到他前面抱住揚起的胳膊，柔順地看着他，微笑着說：“讓我來。”

芷穎安撫完太子，轉身直視齊光，不冷不熱道：“原來你還記得我。”

齊光愣住，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是在跟自己說話，慌不擇言道：“是、是的！我一直都在想你！”

女子眉頭一撇，露出哀愁，“為什麽呢？把我從那麽高的地方推下來，不就是想要我死嗎？”

“不是的！我、我……我不想狡辯，當時我非常憤怒，所以做出這種事情，但我立刻後悔了，一直在後悔，直到現在遇見你我還在深深的悔恨。我從沒想你死，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永永遠遠。”

——又是誓言嗎？呵，我碑銘上又一道功績。

芷穎在心底鄙夷地笑出聲。她拂去額間的愁緒，認真地問：“你真的後悔了？”

“是的。我不想離開你。”齊光更加認真地回答。

“你想和我永遠在一起？”

“是的，對你的承諾我沒有忘記，我願意永遠恪守下去。”

齊光的真摯之情，散發出溫暖的光芒将芷穎籠罩，那麽熟悉那麽懷念，是曾經直達心底的渴求與依賴，但現在……

芷穎忽而睜大眼睛，迎着燦爛的光輝，不知不覺地流下淚水。她泣不成聲，躲開同時上前的兩個男人，對齊光發出控訴：“我讨厭你！随心所欲地抛棄我，又随心所欲地找回我，你的這種自大妄為讓我非常憎惡！”

“芷穎……”

“我不甘心就這樣原諒你！我——我也要讓你嘗嘗被抛棄的滋味！”

淚水突然從女子臉上消失，剛才的傷心欲絕不過是調戲男人的面具，此刻的她展露出魅惑的笑顏，迅速後退一步，從衣袖裏抽出一支發簪，用憎恨複仇的目光看了少年最後一眼，對準柔軟的胸脯猛刺下去！

心髒瞬間破裂，鮮血奔湧而出，淹沒了一切。

當芷穎發現認不出鏡中女子是誰時，前幾世不能瞑目的冤魂在這一刻全部蘇醒了。她悲憫她們的過去，卻不願屈從于相同的未來，她孤獨對抗着體內翻騰的污穢毒焰，卻抵擋不住香甜氣息的誘惑，用肉眼可見的速度被一點點吞噬。

于是她想到了自己終結自己的命運。

現在她做到了。但也徹底的失敗了。敗給了心底不堪的污穢——自我了斷不是為了與命運抗争，而是為了報仇！

對齊光最後的報仇！

芷穎已經瞑目，沒有任何遺言地倒下。齊光搶先一步抱住她，随後而至的劉據被他怒放的金色光華擋在外面。

齊光一言不發，臉上像死人一樣沒有任何表情，他用光華籠罩芷穎，哆嗦着抹掉她嘴角流出的血液，謹小慎微地拔出插入心髒的發簪，胸口的傷口在金光中迅速愈合。

少年深深吸了口氣，飛快掏出玉佩塞進嘴裏，掰開芷穎蒼白的雙唇，把自己的心渡了過去。齊光的心順着喉嚨滑入芷穎的身體，它吸收崩裂而出的鮮血，迅速脹大，找到闊別已久的職司位置，與破掉的心髒融為一體。

齊光焦心地等待着，緊緊握住她冰冷無力的雙手，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突然，芷穎的身體輕輕震了一下，緩緩地吐出一絲嘆息。少年激動得渾身顫抖，千言萬語在胸膛中兜兜轉轉，最終融化成淚水從眼睛裏湧出。

他來不及擦幹眼淚，抱起依然沒有意識的芷穎飛到外面，站在屋頂上對着天空大聲咆哮——

“炎帝，你忘記答應我的事情了嗎——！”

頃刻間，天邊祥雲萬裏，一只五色斑斓的火鳥朝這邊飛來。齊光騰空而起，也朝火鳥飛去，二者在空中相會，火鳥胸前的一根白色羽毛飄落下來，閃光後變成一名素白美麗的女子，她和芷穎一模一樣，有着晶瑩剔透的強烈眼神，卻沒有芷穎在逆境中怒發的鮮活生命力。

她便是初任巫申，像母親一樣抱住闊別千年的另一半自己，對齊光露出感激的微笑，化成白光融進芷穎的身體。

炎帝的聲音這時響起——“少年，醒過來的可能不是你心中的姑娘，而是初任巫申。她不會繼承這個姑娘的記憶和秉性，她将忘記你，繼續未完的飛升儀式，成為神明。”

“……不可能，你騙我！”

“這又何妨，肉體還是她。”

“不一樣！我愛的是芷穎，不是身體！”

炎帝沒再說話，齊光的周圍突然亮起來，放眼看去就像被一堵圓形的雲壁圍住，頭頂撒下萬道金光。——這就是衆神飛升的雲井。

齊光緊張地注視四周，懷裏的女子在這時睜開了眼睛。

“……，芷穎？”

少年百感交集，輕輕喚了一聲。

女子因胸中的不适皺起眉頭，她擡頭看到齊光，露出感激的微笑，溫柔地推開了他，從懷中跳出，滿懷憧憬地朝雲井頂端飛去。

“芷穎！”

少年緊追不舍，抓住了她的裙角。

女子不得不停下，飛回他身邊，捧起臉頰親了一下。

齊光愣住了，女子趁機甩開他朝天上飛去。

“等一下！”

齊光回過神來，頂着通紅的臉繼續追趕。

“芷穎，芷穎！等一下！”

他發現女子越飛越快，自己竟然追不上她，而且不管怎麽叫嚷都沒再回頭。

——難道，芷穎真的就這樣，消失了嗎。

齊光的胸中突然爆發出一個巨大的黑洞，把一切都吸入其中，只留下深深的絕望。他惶恐地看着逐漸遠去的芷穎，勇氣再次在絕境中瘋狂生長。他用盡一切力量朝芷穎飛去，大聲地說：

“芷穎，我不會丢下你的！不管你去了哪裏，我都會把你找回來！芷穎，你聽到了嗎！”

上方的少女終于在空中停下，居高臨下地瞪着像小狗一樣纏人叫喚的少年，氣鼓鼓地嚷道：

“齊光，你吵死了！我還沒有原諒你呢！”

齊光的雙眸中迸濺出奇跡的花火，全身就像瞬間從冰凍的湖底跳入溫泉一樣暢快淋漓，一個疏神，差點從雲井栽下去。

芷穎看着完全傻掉的齊光，忍不住咯咯笑起來，得意洋洋地說：“你這個木頭腦袋，完全被騙了呢！我演得很像吧，這才是我最後的報仇。”

“芷穎啊——”

齊光高興得痛哭流涕，朝芷穎奮力飛去。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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