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四十九 我來了

芷穎身穿一件谷紋鵝黃色曲裾長裙，外罩琉璃藍對襟長衫，上繡小鹿銜梅紋，朱棕素玄相交映，在絲綢藍底上煞是鮮豔貴氣。頭發沒讓菟絲花仔細梳理，只挽了個随性的發髻，未施粉黛的臉頰嬌嫩白皙，透着自然的粉紅。

她百無聊賴地趴在梳妝臺上，盯着銅鏡裏妖嬈又憂愁的女子看了許久，才發現那就是自己。轉身看向窗外，這間薰香密室緊鄰池水，岸上郁郁蔥蔥，嘉樹繁花錯落有致，把清淩淩的池水襯托得五彩斑斓，更有一枝翠色斜過窗口，時有羽毛豔麗的小鳥停在上面，美如畫卷。

今日天空一碧如洗，昨日火卷蒼穹的恐怖天象終于消退，整個長安城像劫後餘生般忙碌起來，宮中也到處透着喜色，除了自己幽居的這座……唉，名字忘了，就叫花園吧。

她的花園，除了菟絲花再無人光顧，連太子劉據也已一日未來看她。在博望苑獻出初夜的第二日清晨，他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本朝太子。并且還于當天将她帶入宮中。

聽聞真相，她非常驚訝，腦中猛然跳出四個大字——亡國女禍！這就是命運吧，兜兜轉轉一大圈還是逃不過。

不過她馬上就認命了，并在心中狂笑——既然不能平平淡淡地過一生，那就轟轟烈烈地玩一場！比起前幾世，至少她知道自己最後的結局，不用提心吊膽，不用惶恐不安，只用當成死前的狂歡就好！她如此樂觀向上，以至于一進宮就擺出主人的傲慢姿态。管他的議論紛紛，管他的惡語中傷，管他的冷眼嘲諷，你們的命運終究是毀滅在我的手中。

芷穎出神地看着窗外碧波閃耀的美景，沉浸在瘋狂的思緒中，忽然她皺起眉頭，起身走到窗邊，粗魯地放下簾帳。她讨厭太陽，厭惡他普照衆生一視同仁的虛僞，因為她就已經被太陽抛棄。芷穎松開窗簾，靠在窗邊坐下，看着陰沉的濃霧把自己包圍……

“芷穎姑娘！”菟絲花從外面匆匆進來，一眼看到癱坐在窗邊的芷穎，被她呆滞的神情吓了一跳。跑過去扶住她，擔心地問：“姑娘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我很好。”芷穎坐起來，對她凄涼一笑，問：“有事嗎？”

菟絲花以為芷穎在想太子，笑着安慰說：“太子殿下今天一定會來的，我保證。”

芷穎無動于衷，又問了一遍：“有事嗎？”

菟絲花神秘兮兮地看了看周圍，從衣襟裏拿出一縷花白的頭發，低聲說：“姑娘，這就是那個放紙人偷看你的術士的頭發！”

芷穎頓時來了精神，接過來仔細看了看，問：“你确定是他的？”

“絕對确定。”菟絲花鄭重地點頭。

芷穎嘻嘻一笑，走到梳妝臺前，打開裝首飾盒，從隔板下面拿出那張白紙人。

“姑娘要做什麽？”菟絲花跟過來，好奇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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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穎不答，把這縷花白的頭發從紮破的紙人眼睛裏穿過，系好，提起來在小丫頭面前晃晃，說：“做好了，現在這個白紙人就是那個術士的替身了。”

“替身？有什麽用？”

“害他呀。”芷穎語氣裏透出一絲譏諷。

菟絲花大驚失色，猛然想起幾十年前宮中諱莫如深的一件事，勸阻道：“姑娘千萬別做傻事，我們快點燒掉吧。”

“你裝什麽無辜？我要他頭發的時候，你應該知道我要做什麽吧。”

菟絲花被戳穿了，結結巴巴地說：“主人的吩咐，奴婢怎能不辦……”

“那你還裝什麽，出事了有我，跟你沒半點關系。”芷穎厲聲說道。

“怎麽能沒關系……”菟絲花還是擔驚受怕，鬥膽再次懇求：“姑娘燒掉吧。”

芷穎想了想，否定道：“燒掉不好，風會把煙灰吹散。”

菟絲花默默地嘆了口氣，她知道主子會錯意了，也知道她是勸不回來的，只好當起“幫兇”繼續提議：“放水裏漂走？”

“河道紛亂，又有死水堵塞，恐怕漂不到。”芷穎扶額想了想，眼睛一亮，說：“埋土裏最好。天下的土地就是一塊，不管什麽人到哪裏去都得踩上土地，埋土裏一定能感應到那個術士！”

坐言起行，芷穎歡快地站起來，拖着菟絲花走到外面，在花園裏繞一圈，最後選擇了離池水最遠的五顆針葉樹中間的小塊空地。

芷穎要菟絲花找東西來鏟土，可是高貴女子居住的深宮繡院中怎會有鏟子這種東西？傷透腦筋的菟絲花，只要把昨日吃飯留下來的象牙勺子拿來兩個。二人再次仔細确認花園裏沒有躲藏其他人，便卷起袖子忙活開了。

突然，一道閃電從天而降，把白晝照成一片通明，一起事物都融進白光，茫茫宇宙中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死寂白光中，猛然湧來一股熱浪，像要把身體烤熟般炙熱。緊随其後的，是一聲可以震裂心肺的巨雷！來不及捂住耳朵，周圍就在魂飛魄散中回複原樣。

菟絲花癱坐在地上篩糠似地抖，等眼前的白光散去，看到身邊一臉煞白茫然的芷穎，戰戰兢兢地說：“芷穎姑、姑娘，剛、剛才、那是什麽、麽？該該該不會是，我們做了、做了，這壞事，惹老天爺生、生氣了！”

“不知道。”芷穎也吓得不輕，但畢竟是在虛幻的過去中見過世面的人，沒用多久就冷靜下來，說：“別管那些，我們繼續挖。”

菟絲花手腳綿軟，費了好大力氣才從地上爬起來，一手按住狂跳的心口，顫抖地拿起湯勺繼續作業，春季的泥土松軟，沒用多久兩個小姑娘就挖出一個深深的圓坑。

芷穎把皺巴巴的白紙人放進坑裏，二話不說開始填土。土填好，站起來踩了幾腳，兩個小姑娘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對剛才的異象心有餘悸，于是一聲沒吭地挽起手，朝屋子飛奔而去。

進了廂房，二人拿起茶壺猛灌，總算把那堵在心口的恐懼之氣沖淡了，她們一陣粗喘，來不及冷靜下來便聽到外面傳來一聲尖細的長嘯——“太子殿下到。”二人趕緊放下茶壺，匆忙地理了理頭發和衣裳，跪地恭迎。

劉據快步走進薰香密室，遣散所有扈從，把菟絲花也揮了出去，最後焦急又溫柔地把芷穎扶起來，看到她蒼白的臉蛋和驚魂未定的眼神，心疼地問：“剛才吓到了吧？”

芷穎點點頭，“太子殿下知道是怎麽回事嗎？為何近日都不太平？”

劉據嘆了口氣，想到此前母後和大陰陽監說的話。他們認定這幾天的恐怖天象是因為有妖邪侵入朝中，而異象均發生在他撿到芷穎之後，所以芷穎就是這個妖邪！更甚者，大陰陽監仗着有衛皇後的支持，對他直言道——這個女子會把大漢推向危亡邊緣，必須馬上解決掉！

聽到此言，太子不禁一口惡氣湧上心頭，起身咆哮道：“我泱泱大國豈會亡在一名女子手裏，要亡也是亡在昏聩的君主和貪鄙的臣子手裏！”說罷冷聲告辭，一路匆匆，只想快點見到芷穎。就在途中，他也遇到了吞沒一切的白晝閃電，灼人的熱浪和震耳欲聾的雷聲。

“近來宮中不太平，可能又要回博望苑住一些時候。你願意嗎？”劉據柔聲問道。

“殿下呢？”芷穎又變回了嬌弱無知的樣子。

“當然是跟你一起！這烏煙瘴氣的地方我片刻也不想待！”

“殿下，你在生氣？難道是因為妾？”芷穎怯聲問道。

劉據心裏咯嘣一跳，以為她聽到了什麽風言風語，握住她的手柔聲說：“芷穎，你千萬不要多心，只用相信我一人，其他任何人的任何話都不要聽。”

芷穎懵懂地看了看他，低頭嬌聲說道：“妾以為，昨日無時無刻不對殿下癡心思念，驚擾到了殿下的美夢，才生妾的氣哩。”

劉據心花怒放，握緊女子的手揣進懷裏，激動地問：“你真的在想我？”

芷穎羞澀地點點頭，既而嬌嗔地問：“昨日殿下為何不來？”

劉據冷靜下來，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昨天入宮後，你哭了吧。”

“沒有。”芷穎硬聲否認。

“我看到了，然後就回去了。”

芷穎眉頭一皺，“為什麽？”

“你為什麽哭？是不是為那一夜的事後悔？”

“我沒有。”

“你心裏還有他，只是想利用我報複他，對嗎？”

“不對！”

芷穎猛地站起來，大聲否認，眼淚卻不争氣地掉出來。

劉據也站起來，摟住她的肩頭，一邊拭淚一邊說：“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會忘不掉他我能理解。我只是有些不甘心。”

芷穎咬住嘴唇想吞回淚水，卻越流越多，她此時心如刀割，不知該如何回答劉據，只好倔強地低着頭等他處置。

芷穎……

那個熟悉的聲音在腦中響起。她驚恐地擡起頭，看到劉據也是一臉不可思議，才發現這個聲音并不是幻覺，而像空氣一樣充斥于整個房間。

芷穎，你又哭了。

聲音再次響起，無比清晰，澄澈透明。

“不要哭了，我來了。”

他的聲音就在門外，然後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