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香煎鲫魚

望安城城門處。

手持度牒與路引的百姓們排着隊在城門口等待士兵傳驗放行,隊伍雖排成長龍,卻因井然有序、不曾鬧出争執而過得飛快。

很快地,一道穿着布衣,背着竹簍的颀長身影便入了城樓,朝着居仁坊的方向緩步行去,明明是個男子,模樣卻看着秀氣的很,五官精致,面龐淨白,一雙黑眸灼灼,引得平康坊門口偶有些起早了晾曬衣服的小娘子,皆不由沖他露出笑容。

這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樂寧。

托了胸圍不大的福,她成日裹-胸不需太耗費布料,胸口這憋悶感也不大強,是以從未被人發覺過身份,加之有意識地壓低嗓音說話,旁人至多覺得她男子漢氣概不強,鮮少有懷疑到她真實身份上的。

樂寧甚至有時會杞人憂天地想,自己女扮男裝久了以後這嗓音會不會兜不回來了——

什麽黃鹂般的嗓子,夜莺似的歌喉,大約這輩子是與她無緣了。

她分神地走在回鄒府的路上,沒注意到自己的模樣引來多少小娘子們不經意的窺探,所幸她離開望安許多年,一時間無人将她與當年那個“豆腐童子”聯系到一塊兒,是以她幾乎是一路暢行至鄒府。

門房起初還無法認得她,待她說明了身份之後,面上才帶了喜色,只很快又轉為遺憾:

“原是四郎回來了!可惜鄒公半旬前便去了洛陽,如今食肆在望安城內愈做愈大,先前又與你們失去了聯系,故而無法将鄒公打算傳于你們。”

樂寧了然,失聯的那段時間,正是她和蘇含章在西南村寨裏的時候。

“怎不見含章一并回來?”這門房兩鬓已有些發白,在樂寧先前拜師時就是他看的門,如今不過已去八年,便覺仿佛蒼老,令人不由感慨時光飛逝。

樂寧笑着說了與大師兄分別後的事情,而後給他分了些外地特産,就進了門——

二師兄跟着師父去了洛陽查探開設新店的事宜,食肆裏只留三師兄一人操持,故而這會兒的院子裏沒甚麽人在,來往僅有幾個灑掃的仆從。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從背簍中抱出閉着眼睛似是在休憩的灰白團子。

樂寧自進城來的笑容消失不見,眉宇間凝出幾分憂愁來。

這是芝麻毫無征兆沉睡的第七天。

樂寧算了算自己這一路攢下來的盤纏,準備今日帶它去找個大夫瞧瞧。

當然,這部分錢財還有很大一部分要用來安撫自己的那對爺娘——

免得他們對自己這麽多年毫無消息的外出心生怨怼,再幹出什麽蠢事來。

……

午後。

被樂寧惦記着樂有才雙手揣着兜走進一家偏僻的小院子裏,他們倆早在三年前就被哥嫂“請”了出去,原本按照樂寧留下的學徒月錢,是能夠保一家三口無憂的,不至于擠在這個破角落裏。

然而……

無奈他們的大兒子自打進學毫無長進後,又不知被誰帶得在賭坊裏欠下一堆債,他們夫婦倆就這一個命根子,自然免不了先是拿房子抵債,而後又拿月錢去抵,但還是無法,那債似滾雪球般越來越多。

家中婆娘日日念叨着樂寧是個沒良心的白眼狼、賠錢貨等等,偶爾被追債的找上門來時,便一面哭着請人寬限些時日,轉頭就罵那個不知在何處的小女兒沒有半點孝心,竟忍心讓爺娘落魄至此。

這日又是如此。

“那殺千刀的有本事這輩子莫要回望安,否則我定要将這個不孝女狀告官府,由官府發落她,再收了她所有的錢財養老……”

樂有才想到方才打聽到的事情,面色中帶了幾分煩郁,登時道:“行了住嘴!”

聽見丈夫的指摘,婦人讷讷地閉上了嘴,只面上還留着幾分委屈,半晌後才小心地接近對方,輕聲道:

“二郎這是在外頭遇見了甚麽?”

樂有才眉頭幾乎擰成死結,顯然很是猶豫,嘴巴開合半天,終究對自家婆娘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過來,在她耳邊小聲說了自己打聽到的消息。

不多時,婦人驚詫道:“竟有五十兩銀子!”

只不過需要一個生辰八字相合的兒郎去沖喜,竟就有如此多錢,到底是哪家的富貴小姐?

她滿腦子都被這前所未聞的財富所攝,半晌才意識到人家要的是兒子……

婦人臉色驟變,看着樂有才:“二郎你……你是要拿我們的兒……”

若是往常兒子有出息時,她一定會哭天搶地地罵自己的丈夫被錢財迷了眼,竟然想着拿兒子去換這斷子絕孫的財,然而這會兒子已在外頭欠下滔天賭債,連累他們夫妻,她神色間不由出現幾分松動。

樂有才眼中卻閃過一分厲色:“不,大郎的生辰八字不對,倒是二娘阿寧的……很是般配。”

人人皆知,這所謂沖喜都是與重病、将死之人完婚,婚後說不好幾日就落入鳏寡境遇,而且還是尋小娘子來沖喜的多。

這要兒子的,倒是頭一回。

聽見樂有才的話,婦人心跳快了好一會兒,忽覺自己口舌幹燥,半天才道:“能出得起這銀錢的定是富貴人家,若是被發覺,二郎,咱們可就完了……”

樂有才捏了捏眉心,小聲道:“我已問過,這是由中間人帶去的,我們先拿三十兩定金,我已算過,三十兩足夠還大郎的賭債,我們拿了銀錢便出城,現下我已差人辦了路引,只要離望安遠遠的,何必擔憂被發覺?”

再說了,就算被發覺追究,那也是阿寧自己的事兒了,爺娘養她如此大,不同她計較先前的不孝已是她的幸運,旁的災禍,她自是要替爺娘擋一擋的。

婦人被丈夫齊全的計策說服,下意識地左右看看,而後才同他道:“我省得,等二娘子回來,我定會想個法子……”

院落外。

一個乞丐裝扮的人偷偷從牆頭上下去,眼睛轉了轉,原先他還愁想不到法子讓這夫婦二人出錢,現在嘛……倒是可以圖一圖了。

……

次日。

樂寧抱着什麽都未被診出的貓兒回到了鄒府,因着不曉得回家後會遭遇什麽,她猶豫再三,依然是決定将芝麻安置在自己于鄒府的房中,而後在背簍裏尋了半晌,猶豫着摸出一支骨笛。

那是她先前與蘇含章告別時,半夏送予她的,說是能控制方圓一裏的蛇蟲。

樂寧曾經在北方吹過,半旬後從商隊傳聞裏聽見大漠兇險,夜半還有鬼吹笛的故事……自那之後,樂寧就再無試過它的效果了。

然而左右只有這麽個玩意兒傍身,她還是帶上了。

一路忐忑地行至先前的樂宅,她才得知自己爺娘被逐出去的事情,又多方打聽,總算見到了兩人所住的破落院子。

樂寧緊了緊自己背着的布袋,裏頭有好幾吊銅錢,沉沉的、重的很。

“四郎回來了!”在院子裏搓着衣裳的婦人見到她,先是驚疑不定地打量半晌,最後才擠出個笑容,僵硬地裝出喜樣。

樂寧也扯了扯唇角,喊了一聲:“阿娘。”

她淡淡的将自己先前編好的緣由道出:“我原先是奉師父的命去南邊兒瞧瞧,不巧後來遇到賊人,又與師兄走散,方九死一生地回了望安。”

“四……四郎辛苦,阿娘去給你買些下酒菜回來。”婦人擦了擦手,如此說着,卻一動沒動。

樂寧也不指望這塑料親情,接了一句:“不必勞煩阿娘,我既已随師父學了些手藝,理當侍奉爺娘一些好飯菜。”

婦人一聽不由口舌生津,她早知道這不孝女善庖廚,然自己卻如今才等來她這口吃的,想着她的眼神頓時冷了下來。

樂寧牽挂芝麻,雖不知這婦人今日怎麽對自己這樣和顏悅色,但想來他們多半是混的不好,指着剝削自己,便将銀錢給她一遞,而後想出門去買些菜來。

結果她方轉身,就聽見婦人急忙道:“莫要如此操勞,阿寧一路舟車勞頓,屋內還有些前些日子買來的新鮮菜,阿寧可看着随意做些。”

樂寧想了想,只能先進竈房看看。

……

一盞茶的功夫後。

樂有才回來了,剛踏進屋門就聞見一股香味兒,登時就知道是自己那個不孝女回來了,婦人瞧見自家郎君,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人已到了。

樂有才點了點頭,同她耳語道:“暫且先穩住她,我這就去聯系那邊的人。”

婦人緊張地點了點頭,三十兩銀子,成敗就在此一舉了。

暗處,影九與影十有些糾結地對視了一眼,不知這次到底要不要出手。

竈房內。

樂寧還不知曉會發生何事,簡單地做了一道煎鲫魚,魚皮被油煎出一面金色焦黃,裏面的雪白魚肉被鍋底的醬汁浸泡,也露出了誘人的色澤,油香與魚肉香味交融,味兒能傳出去老遠。

調味完畢後,她又往鍋裏加了點兒水,而後蓋上木蓋炖了一會兒,待到時間差不多,她揭開鍋蓋,于白霧中探出筷子剔下脊背上的一塊肉送入口中——

魚皮略脆,卻仍帶了分彈力,鮮香魚肉被醬汁浸得格外入味兒,她細細咀嚼半晌,剛準備起鍋,瞧見廚房門口樂有才背着手走來。

“阿爺。”樂寧同他打了聲招呼,有意将手中的筷子遞給他。

樂有才卻未接,只慢慢走到她的身後,同她道:“聞着不錯,二娘費心了。”

樂寧遞筷子的動作頓了頓,重又繼續回頭做自己的菜,正想将魚起鍋時,忽然聽見身後什麽抖開的飒飒聲響,她狐疑地回頭一看——

下一刻,浸過藥的麻布袋朝着她兜頭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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