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星歷103年, 黎山墓園。

黑色的車像是幽靈緩緩駛入黎山範圍,最後停在了黑鐵大門的外面。

主星的夏日燥熱, 黎山卻偏涼,空氣裏流動着凄凄的風,陽光被高山投影遮蔽大半, 小道蜿蜒,途經處偶爾能夠聽見幾聲蟲鳴。

時顏是被鐘驿扶着下車的, 雖然很早就提出要來黎山墓園看看,但鐘驿卻并沒有讓身體虛弱才剛醒來的時顏立即來到這裏, 他耐心陪着時顏鍛煉恢複身體,直到半個月後時顏能夠勉強行走, 他才把人帶到了這裏。

時顏還記得上次來到這裏的情景, 但不管是自己的真實經歷還是時間流逝,這件事情都已經過去很久了。

在另一個時空裏, 時顏在研究所過了接近整年的日子。

而在這個時空裏,他沉睡了整整三年的時間。

黎山的墓園和往常沒有變化,但在經歷過另一個時空,重新看過熱鬧的黎山研究所之後,時顏再次來到這裏,卻覺得這處地方透着說不出的寒冷。

他無意識地牽了牽衣服,離開了鐘驿的扶持,小心來到了熟悉的位置。

在過去的很多年裏, 他經常來到這個位置。

時顏站在那方天地前, 看着面前并列的四座墓碑, 視線認真掃過墓碑上的每個名字,心裏的希冀與微薄的期盼漸漸消散,最後沉寂于黯淡。

他回來了,但戚所長他們卻沒能夠回來。

世界依舊是原來的樣子,不會因為這段時間的經歷而有半點改變。

四塊墓碑上面有着歲月的斑駁痕跡,但卻也是幹幹淨淨,看得出來時常有人打掃,時常有人前來看望。自己這三年來昏睡不醒,這墓碑究竟是誰打掃的當然不必去猜。墓碑面前各自擺放着鮮花,花朵還是新的,上面沾着晨露,還有淡淡馥郁清香。

時顏在墓碑前蹲下,擡手輕輕撫過屬于戚所長的那塊墓碑,癡癡看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這幾天你每天都會消失一段時間,就是到了這裏?”

鐘驿說:“軍部也有些事情需要我處理。”他這麽回答,卻沒有否認時顏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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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顏垂着眼,有些艱難地勾了勾唇角。

他當然明白鐘驿和自己心情同樣,雖然他總是安慰自己,但他們同時經歷了研究所的事情,鐘驿的心情不會比自己好過,只是他是軍部的元帥,他是剛毅強大的雌蟲,他從來不會把脆弱的心思洩露出來罷了。

時顏低聲說:“你有沒有想告訴我的話?”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背對着鐘驿,鐘驿只能看見他的背影,因為幾年的卧床而單薄瘦弱的,皮膚蒼白的身影。

鐘驿張了張口,似乎有很多的話要說,但那念頭不過一閃而逝,接着他閉上眼睛,輕輕說道:“消息沒有瞞住,情報局的人已經知道你醒來了,情報局現在已經震動了,七大星系聯盟也在通過我聯絡你,他們應該很快就會派人來接你,但我沒有答應。”

時顏沒回身,也沒說話,鐘驿接着說:“我答應他們再等一個月再送你過去,在那之前你先養好身體。”沉默了會兒,他又說:“不過在那之前你可以在房間裏面通過終端和他們聯系安排一些簡單的事情。”

說完這些之後,鐘驿不再開口。

身為星盟元帥,鐘驿很少有過這種時候,想要說話卻又不知道該怎麽去說。

時顏安靜耐心地聽完了他的話,直到最後鐘驿許久沒再出聲,他才輕輕“嗯”了聲,又問:“沒有別的了嗎?”

鐘驿皺眉:“什麽?”

時顏終于回過了頭,直視着鐘驿的眼睛:“沒有別的要對我說了嗎?”

鐘驿沉默片刻,搖頭。

時顏無奈的笑了笑,接着把自己手裏抱着的四束花一絲不茍地放在每個墓碑前,又靜靜看了良久才終于撐着起了身,接着他才回應起鐘驿剛才的話:“我對我的身體有數,一個月的期限可以提前幾天,我留在你那裏,但我需要兩個終端,一臺電腦,還有一些資料,我還需要你幫我聯絡幾個人。”

從前婚後的幾年時間裏,時顏和鐘驿的交流大多都是這樣的工作內容,鐘驿早就已經習慣。現在時顏終于又對着鐘驿說起這些話,鐘驿神情不變,不知道是因此松了口氣還是略微悵然。

兩個人立在墓碑前看了會兒,又聊了幾句星盟軍部和情報局的情況,這才轉身離開墓園,重新回到車內。

黑色的轎車往回開去,時顏坐在後座,看着窗外思緒仿佛已經飛到了遠處,他道:“不知道那個時空的戚爺爺他們現在過得怎麽樣。”

車窗隔絕了外界的喧嚣,前面的司機聚精會神的開着車,沒敢往後面看,而鐘驿坐在時顏的身側,聽見時顏的話後說道:“研究所雖然沒有了,但還可以重建,我們走之前已經安排妥當,以老頭子的為人,提前知道了對方的打算,他不會再放松警惕坐以待斃,都會好起來的。”

時顏有些疲憊地“嗯”了聲,說到這裏又想起了什麽,問道:“安洲叔叔呢?”

鐘驿:“安洲當時和那名軍部的雌蟲軍官打鬥,贏下之後就離開了研究所,後來和同樣被救出來的其他人碰面,也把裝有所有研究成果的終端交給了老頭。”

說到這裏,鐘驿有些無奈:“不過聽費峻說,因為他的軍部間諜身份暴露,他沒有再留在研究所,後來沒有和任何人道別自己離開了黎山。”

時顏視線掠過道路旁不斷後退的樹木,神情有些恍惚。

關于安洲的事情,似乎的确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雖然那群軍隊不是安洲找來的,但安洲的身份暴露也的确沒有辦法再毫無芥蒂的在研究所裏待下去,離開也是再所難免。

只是他依然忍不住嘆息,他從來沒有想過安洲會有那樣一重身份,那個從他進入研究所開始就在保護着他的雌蟲,戴着眼鏡似乎永遠都冷靜沉穩,在研究所裏最可靠的安洲,竟然會是軍部的間諜。

想到這裏,時顏嘆息還沒出口,突然間卻出神般怔住。

鐘驿接着說道:“今天回去已經晚了,你就不要再……”

“鐘驿。”時顏突然打斷了鐘驿的話,聲音沙啞語調急促。

鐘驿很少再聽見他這樣的語氣,不禁凝重了表情,立刻問道:“怎麽了?”

時顏回過頭來,捉着鐘驿的衣袖,神色認真話語飛快:“當時研究所毀滅的時候究竟是什麽樣子?你經歷了什麽?你真的親眼見到安洲他們死在你面前了嗎?”

鐘驿惘然片刻,又很快恢複過來:“當時的情況很亂,我不可能親眼确認……”

他話音到了一半,突然停住,神情變得和時顏一樣遲疑驚訝卻又擔憂。

當初毀滅研究所的是軍部,而安洲是軍部的間諜,既然是這樣,那為什麽當時安洲會死在研究所裏?還是說當時安洲其實根本沒有死在研究所當中,而是早就憑借着自己在軍部的身份離開了當場?

鐘驿明白了時顏在想什麽,他很快回憶道:“當時研究所裏發生的事情和我們不久前在另個時空見到的一樣,只是你當時在學院,沒有在研究所的現場。當時老頭子讓瑞昊和望凜送我離開,讓安洲去地下室拿研究成果并逃脫,自己去了樓上點燃了整個研究所。那個時候對面人多,我又剛晉升S級,所以沒辦法對付軍部,望凜和瑞昊都為了保護我受了重傷,最後瑞昊被人傷了腿,望凜原本有機會逃出來,但是……”

時顏眼神微微變化,這些都是他以前不知道的事情,他不是沒有問過鐘驿,只是那時候的鐘驿自己都還在傷心當中,根本沒有辦法組織好言語把所有的事情冷靜的說出來。

鐘驿接着說道:“但是望凜最後只是把我推出了窗口,他那時候傷得很重,他卻沒走,他是想折返去救瑞昊。但是我才剛被推出來,軍部的追兵就來了,後來……”鐘驿閉了閉眼睛,“後來研究所就塌了。”

時顏默然。

鐘驿說:“後來的事情你都記得,我們在研究所外面守了很久,直到軍部的那群人離開,研究所裏沒再有活人走出來。”

是的,時顏記得當時發生的事情,他和鐘驿在那裏守着,希望能夠盼到誰從那裏走出來,可直到最後他們還是誰也沒有等到。研究所化為了焦土,誰也沒有辦法從那裏走出來。

從那時候起時顏和鐘驿就已經接受了他們已經死去的事實,但是直到現在,在經過另個時空的生活之後,在知道了某些從前不清楚的事實真相之後,他們卻忍不住開始懷疑起了自己以前的判斷。

他們真的死了嗎?

或者說,安洲真的死了嗎?

就算安洲真的因為不願意把研究成果交給軍部而和對方打鬥,但軍部紀律嚴格,真的會對安洲下死手嗎?在另一個時空裏安洲都能夠安然脫逃,那麽在這個時空呢?有沒有可能他在鐘驿不知道的時候其實已經悄然離開了研究所?畢竟他們當時根本沒有人看到安洲真正死在研究所裏!

時顏和鐘驿原本只是突然提到這件事情,但是結合了許多的念頭,這個想法在他們腦子裏成型,随後引發越來越多的聯想,到最後他們甚至已經認為這是極有可能的結果!

想到這裏,兩個人對視着沒有再出聲讨論,只是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睛裏的執念和心思。

鐘驿的聲音比平時高了些,扭頭對前面的司機說:“快!送我們回去,然後馬上通知費峻來見我!”

漆黑的轎車驟然加速,在清晨的山道上疾馳,朝着主星城區而去,留下滿山晨光薄霧。

·

七大星系,烈赤星,周家主宅。

夜色沾染大地,遠處的漆黑已經凝固,周家主宅的二樓之上,書房當中還透着燈火的光亮。

身為執掌烈赤星的世家,貴族派中的重要成員,從蟲皇時代就家底雄厚的周家在這數百年的時間裏已經經歷了無數風雨,然而就算是這樣的家族,在最近依然經歷了不少的波折。

老家主去世,新任家主上任,不管是烈赤星內部的問題,還是主星那頭的聯絡,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親力親為,而新上任的周家家主因此忙碌不堪,現在已經是疲憊異常。

深夜不睡,周家家主披着外套坐在書房的桌前,抿了口咖啡,推了推眼鏡接着去看面前電腦屏幕上的文件。

而就在這時,屋外有人敲門走了進來,管家手裏面拿着終端,向周家家主說道:“主星送來的消息。”

周家家主揉了揉眉心,摘下眼鏡示意老管家把終端送過來。

老管家來到他的面前,周家家主接過終端後看了眼,原本因為疲倦而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眼神裏瞬間掠過了許多情緒,從驚異到松懈,最後竟然從眼眸裏透出了點笑意。

“他醒過來了。”周家家主喃喃地說着,禁不住語氣慢慢變得輕快,又笑又嘆,“醒過來了,他終于醒過來了,醒過來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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