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王愆旸離開火鍋店後徑直去了他父親那邊的別墅,還沒進門,就聽見令秋遲大喊大叫的聲音。

“走開!我說了不吃飯!”

王愆旸進門,令秋遲看到他後,立即就改為哭得稀裏嘩啦的,推着輪椅想去王愆旸那邊,但顫抖的手又使不上力氣,他喊:“哥,你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

王愆旸則不緊不慢地脫下大衣挂在門口的衣架上,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哭鬧的令秋遲,一句話都不說。

令秋遲起初還哭哭啼啼,但看着王愆旸一臉冷漠的樣子,哭聲也漸漸減弱。

見他不哭不鬧了,王愆旸這才開口問:“還鬧麽?你要還鬧的話,我就再等你一會兒,等你不哭了我再跟你說話。”

令秋遲吸着鼻子,語氣裏都是委屈說:“我不想帶假肢,我看網上說帶假肢會磨損肢體,還會發炎,我不想帶,我怕疼。”

王愆旸嘆了口氣,走上前去,推着令秋遲在家裏走着,邊走邊問:“你想一輩子都坐在輪椅上嗎?”

令秋遲沉默了一下,繼而道:“不想。”

“那你在家裏鬧什麽?”王愆旸問,“如果你不想帶假肢,可以和父親還有令阿姨好好商量,而不是選擇大吵大鬧這種方法。”

“可是,可是我……”令秋遲可是了半天,沒有說出後半句話,索性把頭一低,一言不發。

王愆旸看着他腦頂的發旋,說:“秋遲,沒人能陪你一輩子的。”

回應他的是沉默。

王愆旸淡聲道:“朋友不能,父母不能,我也不能,陪你一輩子的只有你自己,如果你不為自己考慮的話……”

他說着,松開了輪椅,但慣性使然,輪椅還是往前挪動了一些。

王愆旸往後退了一步:“那就只能在輪椅上坐一輩子了。”

他清楚令秋遲的脾氣,也明白怎麽對付這個壞脾氣的小孩,一般是順着他的要求說下去,适當拒絕,有甜也有苦。

這次是難得講了一次道理。

本來王愆旸是不想說這麽多的,但一直有一個堅強的小身影在他腦袋裏徘徊,想到這個小身影過得這麽苦了還在努力生活,他就忍不住想多說幾句。

家裏很安靜,只有窗外風聲時不時刮過,拍打着玻璃窗,反反複複,魚缸裏的幾尾錦鯉不知又吐了多少個泡泡。

令秋遲沉默了好一陣才開口說話:“哥,這周你帶我去吃好吃的吧,順便帶我把二代的證件辦了。”

又是提要求,剛剛王愆旸的一番話于令秋遲而言,可能就像一晃即過的耳邊風,或者是一戳即破的金魚泡泡。

但王愆旸看着他坐在輪椅上的背影,還是答應了:“好,明天就去。”

同一天晚上,元幸坐公交車回家。

他戰戰兢兢地立在車上,不敢用寫了電話號碼的那只手抓扶手,生怕蹭掉一個數字,手繃得筆直。

寫下一串電話號碼的時間并不長,但元幸卻把那時候的感覺記得清清楚楚。

水性筆的筆尖戳在掌心上,按着數字的走向緩緩帶出一陣陣酥癢的感覺,讓人忍不住想逃離。但又有一只大手锢在背後,使其無法掙脫,大拇指的指腹抵在中指與無名指之間,微微摁出一個印子,餘下四指則溫柔地貼在手背上,掌心幹燥又溫暖。

是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溫度。

元幸将這只手小心翼翼地揣在口袋裏,時不時緩緩地握一下,似乎這樣可以重溫那轉瞬即逝的溫暖一樣。

到家後,元幸又急急忙忙地翻出紙筆,将手上的號碼記下。

但記下後他又沒有去洗手,反而是躺在沙發上,将那只手舉得高高的,一遍一遍,小聲地重複着這串數字。

重複了不知道多少遍後,将這只手輕輕地放在了自己的腦袋上,緩緩揉了揉。

次日沒有元幸的排班,天氣相較前幾日也好了些,太陽從雲層後鑽了出來,元幸站在窗前看了看,然後帶上帽子和圍巾出了門。

他要去買個手機。

本來他是不着急買這個手機的,反正平時也沒有人找他,但是一想到馬上月末又要給奶奶打錢了,元幸就從家裏跑出來了。

不過除此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一個原因。

紅色的帽尖上有一個同色毛線絨球,絨球的心情似乎很好,随着它主人的步子在空中跳躍。

元幸這次買了個比之前更為便宜的手機,不是二手機,是個停産N年的諾咕亞直板機,一百五十塊錢送耳機和一塊備用電池,元幸覺得貴了。

他有點不好意思跟對方讨價還價,小聲說:“可,可不可以再少一點點呀?”

二手店的老板跟他拍胸脯保證:“這個手機耐摔禁用,我保證你摔個七八回都不影響正常使用。”

但最後老板娘看他帶着個小紅帽露着張小臉,說話細聲細氣,劃價的時候還會臉紅,在可愛的誘惑下便宜了二十塊錢,還多送了張手機貼膜。

元幸高興得連連點頭,帽尖上的絨球球跟着一起晃悠:“謝,謝謝姐姐。”

老板娘笑得合不攏嘴:“喲嘴真甜。”

離開二手店後,絨球球似乎還是很開心,上下晃個不停,可能是因主人第一次用到新手機而開心,又可能是因主人遇到了好心人而開心。

總之很開心,和小元幸一樣開心。

記着電話號碼的紙條放在家裏,回去的路上,元幸走得飛快,好像稍微走慢一點,紙條就會長翅膀飛了一樣。

到家後,元幸鞋子都沒換就直接沖到床前,把壓在枕頭下的紙條拿了出來,準備把這個號碼添加進電話簿裏。

之前的電話號碼都存在卡內,插入電話卡後就自動導入進來,元幸不知道這個儲存的位置,看到電話簿裏的電話號碼後還愣了一下。

他摁着手機上的按鍵,來回查看那寥寥幾個號碼,喃喃自語道:“這麽神奇的呀。”

然後将這件事又列為一件開心的事情。

摩拳擦掌後,元幸對着紙條,準備将這上面的數字一個一個給輸入進去時,一通電話打了進來。

是一串陌生號碼,看得元幸有些眼熟。

接通電話,是市殘連打來的電話,催促他趕快來辦理二代殘疾人證的。

挂掉電話後元幸站起身來,跺了跺蹲麻的腳,坐在床上,從口袋裏找出他随身攜帶的殘疾人證。綠色的封皮帶着燙金的字體依舊嶄新,翻開後,裏面是一張一寸照片,照片上的元幸稚氣未脫,天上翹起的唇角還寫滿幸福。

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元幸還是十八歲的元幸。

元幸看了幾眼後就将證件收了回去,他看了眼手機上的日期,今天是12月23日,距離新的一年只剩下八天時間了。

他居住的地方離市殘聯并不遠,公交車只用半個小時就到了,甚至都不用換乘,元幸的工作也允許他在工作日人少的時候去辦理證件。

但市殘聯的電話從11月打到了12月,兩度催促元幸,元幸就是一直拖到了年末。

他其實不想承認,不想承認自己是個傻子的事實。

人在智力衰減後總有一個混沌的思維,他似乎能意識到自己傻傻的,有時似乎又意識不到,他看到以前會念的字,心裏頭總有一個聲音但卻念不出來,但又不覺得哪裏不正常。

元幸總是覺得,自己努力地生活,努力地工作,就會和別人一樣。所以他享受生活,享受工作,珍惜和客人之間的交流,幫忙點菜,拿玩偶陪着吃飯,倒酸梅湯送妙脆角,即使受欺負受委屈也不經常哭。

似乎這樣就能和正常人一樣。

但這個殘疾人證卻總是在提醒他,你和其他人不一樣。

元幸很少翻開他的殘疾人證,除了最開始拿到的時候,今天破天荒地仔仔細細看了一回。

他并不想去市殘聯,不想把自己暴露在外面,告訴外面自己是個殘疾人,是個傻子,是個沒有母親的,自卑的小孩。

此外,元幸不想去市殘聯的理由還有一個——

就是沒人陪着他一起去。

大多數殘疾人都是身體上的殘疾,肢體上的殘缺導致他們行動不便,一般都會有人陪着。智力殘缺的話,就恨不得全家一起帶出門。

那種場面,元幸看一眼就羨慕得不行,對比之下,又會生出濃濃的難過自卑。

但該去還是得去,畢竟憑借殘疾人證,元幸每個月還能領到一點錢。

他還是要努力地生活。

思緒散去時,元幸有點不太舒服,但緊接着他瞟見了手邊那個寫着電話號碼的紙條,忘性大的小孩馬上被另一件事吸引了。

他還要把那個人的手機號給存進去呢!

元幸的唇角沖屏幕翹着,手指在鍵盤上一下一下地點着,摁下最後一個數字時,滿滿的幸福感和成就感悠然而生。

存入電話號碼後,接着是備注,然而元幸犯了愁。

他不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只記得似乎是姓……李?

還是姓張?

元幸捧着小手機蹲在床邊,看看紙條上的電話再看看手機上的電話,苦苦思索也沒想到那個人姓什麽。

元幸掰着手指頭開始背百家姓,似乎想從百家姓裏找到那個人的姓氏:“趙,趙錢孫李,周吳,吳,吳……”

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回想着那個人,個子很高,長得很好看,眼睛會沖人笑,鼻子上有個小黑點,然後,然後幫自己剝了糖,揉了腦袋,很開心……

他想着想着,突然

元幸想着想着,靈光一現,然後低頭在“聯系人姓名”那欄輸入——

“開心”。

畢竟這個人最近給自己帶來了超級超級多的開心和快樂,用這個名字,似乎最适合不過了。

元幸看着這個頂着“開心”二字的聯系人,嘴角不自覺地就往上翹了翹。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秋秋氣人嗎?

今天咕咕勤奮嗎?

今天元元可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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