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元幸和他母親長得很像,都有一雙溫柔乖巧的下垂眼,左眼眼下一顆淚痣,鼻頭小巧又精致。

除了嘴巴,元幸的上下唇微微帶點厚度,看起來十分柔軟。而她母親的則是一張薄唇,上下唇狹窄,薄涼又薄情。

所以,即便是自己放在掌心裏疼的親生兒子,也能在他成年後第二天說走就走。

頭一天才在母親的陪伴下吃了生日蛋糕的小元幸,第二天一覺醒來就成了個沒媽的孩子。

母親失蹤後,全家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元幸要去市裏的警察局立案時卻被家裏人給攔住了。那時候他才從奶奶口中得知,自己的父母沒有結婚。

在元幸的記憶裏,父母關系一直不合,母親總是對父親十分冷淡,甚至可以稱之為厭惡。那時候元幸把原因歸于父親動不動就打罵母親,和終日酗酒賭博上,沒想到的是父母二人根本沒有法律意義上夫妻關系……

除此之外,其中還有更不光彩的事情,當時奶奶欲言又止了幾番後,對元幸說:“幸幸,那是你爸爸啊,不要讓他去坐牢好不好,奶奶求求你……”

元幸奔波幾天回家後就生病了,高燒不退,心力交瘁加上沒有得到及時醫治,再醒來是就變成了七八歲的智商。

不僅是智力倒退,說話也成了問題,總是斷斷續續加上口吃。

這副模樣是沒辦法上大學了,父親對其不管不問,奶奶揪着心把他送到鎮上親戚的飯店裏端盤子打工。

鎮子小人也少,誰家昨天發生了一點小事,今天就能傳遍整個鎮子,更別提元家的媳婦終于跑了,元家那個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獨苗成了個傻子這種大事。

後來不知道哪天,元幸出去倒垃圾時聽到同事閑談,說是在京城看到了元幸的母親,衣着亮麗,和之前在村裏過的簡直是兩種生活。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還是說故意在元幸前面說的。

總之,元幸後來就跑到京城來打工,吃了不少苦頭,卻還是堅持在此呆了三年,從十八歲到二十一歲,揣着一句不知似真似假的話和一張黑白一寸照,想要一直尋找下去。

雖然回憶這麽多,但面對詢問他也只能說出這麽一句話。

王愆旸聽了這話後直接愣住了,他一直覺得這個小家夥遇到的壞人太多,過的日子太苦,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出。

本還想繼續追問下去的王愆旸,看到對面的元幸,垂下的腦袋已經低到不能再低了,遂打消了這一念頭,他挺直了腰,想着該如何安慰這只可憐的小狗。

桌上剩下幾顆巧克力糖,裹在外面的金箔紙帶着細碎的光芒,金光閃閃中帶着明亮的暖橙色。

元幸還沉浸在往事中,突然幾顆糖果滾入眼簾,一擡頭正好看到對面王愆旸朝自己伸出手,攤開的掌心裏放着幾顆剝開的巧克力糖。

柔聲中帶着安慰和關心:“吃糖吧,不去想那麽多心裏就好受了。”

來京後,除了張玥照拂過自己,其餘日子元幸都是一個人撐過來,沒有人關心這個小傻子到底吃沒吃飽,穿沒穿暖。

此時入耳的聲音過于溫柔,對方給予的甜頭過分得多,太容易讓人紅了眼眶。

元幸眨巴了幾下眼睛,手在眼下抹了抹,重重地點了點頭,伸手去拿王愆旸手裏的糖果。

元幸膚色較為白皙,白中透着粉,而王愆旸則介于白皙和小麥色之間,呈現出來的是健康的膚色。

王愆旸看着元幸伸過來手,突然很想合起手來包裹住,看看小狗的爪子是不是和腦袋一樣毛茸茸。

柔軟的指尖觸摸到溫熱的掌心,起初是輕輕點在上面,緊接着合攏,改為掃過掌心,最後收緊,離開時像是搔癢。

王愆旸在元幸擡手的時候,自己下意識攏了一下手掌,然而攏來一章空氣,但剛剛那番細小的接觸帶來的感覺像卻是過了細細的電流。

然而通電的只有王愆旸一個,元小傻似乎是個絕緣體,他化悲傷為力量,一口一個巧克力糖,吃得嗷嗚嗷嗚的。

王愆旸:“……”

這麽沒心沒肺的嗎?

王愆旸看着對面又化身為開心小倉鼠的元幸,心裏頭的疑惑更深了幾分。

如果說最開始他只覺得這個小店員長得可愛,說話口吃和傻乎乎的語調十分讨人喜歡,要還錢的行為舉止和一個21歲的成年人不符。那今天和他的一番交談後,王愆旸怎麽看他怎麽不對勁,雖然很可愛,但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再加上壞心眼的店員喊他傻子,腦殘,碎嘴的合作方說他的行為舉止和智障的小侄子一樣,王愆旸似乎也覺得這個可愛的小店員可能真的……

王愆旸揉了揉眉心,他是不願意拿這些去揣測別人的,畢竟眼前的小孩過的已經很苦了,如果再雪上加霜,那這個世界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沒一會兒,菜上齊了,鬼知道趙繼明是怎麽把菜給配齊的,他咬着牙說:“您的菜齊了,祝您用餐愉快。”

“謝謝。”王愆旸看都沒看趙繼明一眼,禮貌回應。

“等等。”

趙繼明已經走出幾步開外時,王愆旸叫住了他,無奈之下,他只好折返回去,耐着性子問:“還有什麽需要的嗎?”

王愆旸看着對面正在吃糖的元幸,嘴角朝上勾了勾:“再拿幾顆糖來,謝謝。”

火鍋咕嘟咕嘟朝外散發着幸福的聲音,元幸早已吃完了幾顆巧克力糖,拿着雙筷子顫顫巍巍地去夾鍋裏的東西。

起初他是有些不好意思和客人一起吃飯,後面王愆旸又拿“你不吃我就不來了”這一“威脅”他,元幸這才提起筷子,吃得小心翼翼的。

一顆顆粉嫩彈牙的蝦球飄在紅色的番茄鍋底上,但元幸怎麽努力都無法夾出一顆,勺子放在王愆旸那邊,他又不好意思開口要勺子,只好一個人和蝦球奮鬥着。

王愆旸看着他拿着筷子夾了又夾夾了又掉,直想笑,但也一直按捺着拿勺子幫他撈蝦球的手。

終于,元幸在和蝦球奮鬥了不知多少個會合後,放棄了,他擡起頭小聲對王愆旸說:“能,能幫我一下嗎?”

這副小表情簡直和王愆旸腦補的一模一樣,頭是微微低着的,但眼神上擡,請求中透着可憐勁兒。

王愆旸擡手,打算幫元幸撈幾顆蝦球上去。

然而他還沒摸到勺子柄,一通電話打了進來,來自“令菡”。

王愆旸皺眉,一邊接通電話一邊幫元幸撈蝦球:“喂,令阿姨,您有什麽事情嗎?”

“愆旸啊。”令菡的聲音裏透着一絲無奈,“你現在能回趟家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十分嘈雜,腳步聲,吵鬧聲,還有摔東西的聲音。雖然令菡還沒說出原因,但王愆旸大概已經能猜出來了。

但他還是問:“不太方便,怎麽了?”

令菡看了看身後吵鬧的兒子,捂着聽筒這邊說:“你出差這幾天,我和你爸一直都想給秋遲他定做一套假肢,這樣他鍛煉個一兩年以後就不用坐輪椅了嘛。”

“但怎麽勸他都不聽,一直跟我和你爸冷戰,飯也不好好吃。今天聽說你回來了,又一直鬧騰,摔了不少東西,你能和公司請個假回來一趟嗎?他一直都最聽你的話了,你回來一趟他肯定安分。”

“然後你也幫阿姨勸他一下吧,秋遲才20歲啊,阿姨真不想他一輩子都坐輪椅上。”

對方挂掉電話後,王愆旸還盯着屏幕,遲遲沒有把手機放下去。

令秋遲雖然脾氣古怪性格蠻橫,但總歸來說也不是個幸運的人,十幾歲的時候遭遇車禍,導致他雙腿截肢,左腿只剩下大腿部分,右腿是全都沒有了。

王愆旸想了想,嘆了口氣。

就他思索了這麽一會兒的功夫,令菡又打來了一個電話,但跟他通話的人是令秋遲。

令秋遲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在電話那邊嚎啕大哭,一個勁地喊王愆旸哥哥,叫他回來,說是想讓他推着自己去公園散散步,說自己這一個月都在考試特別辛苦,說自己一個月沒見他了,現在就想見見他,求他回來。

王愆旸在接聽令秋遲電話的時候,可以想象到令秋遲那張年輕的臉如何聲淚俱下的,眼淚是如何帶着那顆眼下的淚痣一起滾下來的。

但他的目光始終看着坐在自己對面,乖巧吃着蝦球的元幸。

看着看着,他終于明白了那種世界的不公平體現在何處。

20歲和21歲,差在嬰孩時期第一年,但人生不同的走向卻不僅僅是這365的差距所造成的。前者擁有的溺愛和後者擁有的苦難,早就了他們不同的性格。

令秋遲嬌橫跋扈,而元幸則乖巧得讓人心疼。

但王愆旸還是打算回家一趟,畢竟第三個電話已經打了過來。

他看着元幸吃完了這幾顆蝦球,問:“小家夥吃飽了嗎?”

元幸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已,已經很飽了。”

王愆旸看他那副乖巧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起身:“吃飽了就好,那我就先走了。”

“你,你要走啦?”元幸忍不住跟着他起身,“那我,我送送你。”

他跟着王愆旸走到了門口,出門右拐就是電梯,元幸只能送到這裏了。

眼看這個給自己帶來感動的人要走了,元幸心裏頭居然有一絲絲不舍,于是他說:“你,你先等一下,先不要走。”

王愆旸就看着他跑回店內,再跑出來時,手裏多了幾顆巧克力糖。

元幸把糖遞給王愆旸:“謝謝你,吃,吃幾顆糖吧。”

看着元幸朝自己伸過來的小手,王愆旸嘴角一勾,拿過糖果的同時也抓住了這只白皙的手。

他用另一回手把糖果裝進口袋裏,然後又拿出一支筆,抓着元幸的小手,在他掌心裏寫下一串數字。

“癢。”元幸忍不住把手往後縮了縮,吐出的字眼讓王愆旸心頭也癢癢的。

王愆旸堅持着寫完了自己的電話號碼,然後收起筆,放開那只小手。

“如果有不開心的事情,就打給我吧。”

作者有話要說:然後元元回家洗了手23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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