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質問

隔得有些遠, 她看不清那人的神态。便是近了,想來也是看不清楚的。原因無他。皆因越千邑臉上戴着的面具。

世人都說他性情孤冷暴躁,陰鸷寡言。換成無論是誰,經歷過從雲端跌落泥裏的落差,又遭受了親情的背叛,也會性情大變。

他沒有瘋狂執拗到變态, 沒有仗着自己受過的委屈攻擊他人已是不易。

做為他的未婚妻,她若是這個時候視而不見, 或是有意躲避,怕是不太妥當。他要是多想了, 定會以為她嫌棄他。躲得了一時, 躲不了一世,他們終将會是夫妻。

宮女還是低頭眼觀鼻地站着。

她思忖了一會, 問道:“不知姐姐們可否能告知, 對面那人可是二皇子殿下”

“奴婢不敢當鄉君這聲姐姐, 回鄉君的話, 正是二皇子殿下。”

李錦素有了數,慢慢起身,“既然巧遇二皇子殿下, 我少不得要去請個安。還請你們随我一道, 替我引見。”

其中一位年長些的宮女出列, “奴婢春雨,願随鄉君前去。”

李錦素微微一笑,跟在春雨的後面。路上問了對方一兩句, 得知二皇子極少進宮,便是春雨在福禧殿裏當差,也只見過一兩回。

繞了大半個碧池,總算是快要走到。

近了一看,才看清二皇子坐的是個能推動的木制輪椅,那身後的侍衛面色與其主子的面具一樣,冰冷嚴肅。

“臣女李氏錦素,見過二皇子殿下。”

越千邑微微側過頭,看了她一眼。

因着進宮,她自是穿着鄉君的诰命服。奢華的重青色,同色暗繡出來的複雜圖案。不知是孔雀還是錦雞的鳥類,飛繞在裙裾間。

頭上戴着冠,織金镂雕,鑲着綠寶石。

冠沉且華美,初戴上時她覺得自己脖子都快斷了。诰命服也與尋常服飾不太相同,層數較多,布料沉實。

這份華麗,愣愣生将她的稚嫩壓住,生出另一種莊嚴的美态。

二皇子不說話,她心裏打着突。本朝男女大妨不是太苛刻,男女同時參加宴會詩會司空見慣。夏國更是民風開放到女子可以随意在待上抛頭露面,與男人一般經商持家。

可她突然就有些後悔起來,暗自琢磨着二皇子雖然幼年就出使夏國。會不會恨屋及烏,憎恨夏國的一切,包括民風習俗

“殿下恕罪,臣女方才在亭中,遠遠看到殿下您,想着來給您請個安。若有打擾之處,臣女這就告退。”

禮數她盡到了,二皇子若真是還借此發作,她也是有理由申辯的。

“原來是李家三娘。”

清清冷冷的聲音,帶着不喜不悲的暗啞,聽得李錦素心頭一震。仿佛有絲說不出來的熟悉,再一思量又覺得自己聽錯了。

“正是臣女,今日臣女受皇後娘娘所召進宮。”

他們是未婚夫妻,這般客套,顯得生分得很。然而李錦素明白,眼前的男人是她的未婚夫不錯,可她措詞還是要萬分小心。

越千邑擡了一下手,身後的侍衛便将他往過推了一些。他的腿上蓋着薄薄的錦衾,看不清衾下的情形,從身形可見個子應該很高,且并不顯得瘦弱,不像一個常年不良于行之人。

李錦素不知道他到底殘成什麽程度,是雙腿還是單腿是肌肉筋骨萎縮了還是腿斷了隔着深紫的衾,什麽都看不到。

更看不到他臉毀的程度,金質面具将整張臉遮得嚴實,唯有一雙眼及口鼻處露着,也不知是一張臉還是半張臉。

“李家三娘,我略為聽說過,可是那為了沈家大公子大鬧崇文書院的李三娘”

李錦素一愣,這個二皇子哪壺不開提哪壺。她心道糟糕,光顧着可憐他,沒有想到他再命不好也是一個男人。

只要是男人,尤其還是一個古代男人,對于未婚妻癡戀別的男人的事情肯定會耿耿于懷。何況原主對沈珽癡迷到那個地步,幾乎舉京皆知。

若是她強行否認,反而會适得其反。

“二皇子明鑒,臣女自幼得知家母逝前定了一門親事,便是那沈家的大公子。早前不太懂事,總想着既是長輩們定下的親,多相處些總是好的。萬沒有想到人走茶涼,沈家有心毀婚,對婚約之事閉口不提。後來臣女想明白了,已與沈家做了了斷,萬不會再做出有損體面的事情,更不會讓殿下蒙羞。”

越千邑冷哼一聲,吓得李錦素差點跪下來了。

“我聽說你曾為送沈珽一方印章,在玉珍閣與原将軍府上的二姑娘大打出手。最後還是原二姑娘相讓,你才得了印章。隔天你就送與沈珽,誰知對方并不收,然後你便候在書院門口,日日癡纏,直至對方收下。”

孰不知,沈珽轉手就将那印章丢了。

李錦素背後冒着寒氣,要死了。這些荒唐事她又不知道,該如何讓二皇子相信她真的對姓沈的沒有意思。

情急之間,她脫口而出。

“殿下,都是誤傳。印章之事,臣女可以解釋。那是…那是因為臣女想用印章換回生母送給他的玉佩,誰知他就是不還……”

對,打死都不能認。

就算所有人都說她喜歡沈珽,證據确鑿,她都不能在将來的夫君面前承認。一個不好,那可是殺身之禍。

緩了口氣,終于定了一些心神,又道:“臣女對沈公子真的無半點兒女私情,殿下若是不信,且看臣女以後的表現。臣女自幼習字,熟讀經書,也是知人倫綱常,禮義廉恥之人。臣女敢向天起誓,若言不由衷,欺瞞殿下,願受天雷轟地火焚之罰。”

言辭切切,語氣堅定,令人信服。

她心裏沒底,不知道二皇子信不信她若是不信,她以後的日子可以預料到不會好過。還想有個後院清靜的夫家,還想早早做豪門寡婦,看來懸得很。

面具下的鳳眼微凝,注意到她握拳的動作,垂下眼眸。

“記住你今日之言,他日若有不實,我必追究。”

“殿下放心,臣女所言,句句發自肺腑。”

她腿都有些發軟,方才生怕自己說錯了話,緊張到後背緊繃。這還是她第一次感覺死亡離自己這麽近,她完全相信只要她表現出半點異心,眼前的男人可以讓她有千萬種死法。

這是一個皇權至上的時代,縱是無緣帝位的皇子,要弄死一個臣子之女也是輕而易舉。

不遠處似有人過來,近了還能聽到環佩鈴铛的聲音。一女子金冠宮裝,迤逦而來,身後跟随着十幾位宮人。

人未到,已先語。

“原來李三姑娘在這裏,讓我好找。母後與母妃正說着話,怕你無趣,讓我來陪你。不想二皇弟也進宮了,倒真是巧得緊。”

引路來的春雨先行禮口裏稱着見過大皇妃。

李錦素這才明白來人的身份,也跟着行了禮。

大皇子妃是連貴妃的親侄女,錦寧侯府的嫡長女,閨名連娉婷。連娉婷的長相與連貴妃不一樣,如果說連貴妃是一朵溫柔的解語花,那連娉婷就是一朵幽香的百合花。

想來連家有意培養女兒進宮,連娉婷舉止大氣,氣質出衆,眉宇間隐隐帶着居上位者才有的氣勢。

她親親熱熱地上前拉着李錦素的手,上下好一番打量,眼眸中是令人舒服的目光,似乎兩人是多年的好友。

“怪不得母後替二皇弟聘下你,看這小模樣,真真是叫人心疼。像三姑娘這般長相出色的姑娘,我看得都喜歡得緊。二皇弟,真是好福氣。”

她笑語嫣嫣,長嫂風範十足。

越千邑冰冷的眼神沒有半點波瀾,“我乏了。”

那侍衛聞言知意,推着自家主子離開。

連娉婷絲毫不以為意,反倒過來安慰李錦素,“三姑娘莫要見怪,二皇弟從夏國回來後,就是這般性子。若為是身逢變故,他也不會如此,你應該多體諒他。”

話都被她說完了,李錦素還真不知道要說什麽。

凡是初見面就表現得十分熱情之人,都應該心存警剔。李錦素深知這些女人的厲害,輕易不敢亂接話。

也怪她看書只圖消遣,并不會認真到逐字逐句。《帝京琴瑟》這本書又是以男女主的勵志故事為主,朝堂涉足不多,都是幾句帶過。直到書的結尾,宮中也沒有什麽大變故,依舊是明帝在位,後宮貴妃獨大。

“大皇妃說得是,臣女記下了。”

不知如何接話,順着人的話說總不會有錯。

連娉婷看了她一眼,都說李家三姑娘性子魯莽,是個做事不管不顧的。方才自己那樣說了,都不見她大吐苦水,可見傳言不盡屬實。

“說來也是緣份,上次母後生辰之日,你獻了生母的嫁妝。那時候我就在想,這位李家姑娘是個純孝純善之人,有機會一定好好結識一番。不想一語成谶,你我竟成了妯娌。”

“這是臣女的福氣。”

“你呀,莫要總是臣女臣女的,将來都是一家人。你叫我娉婷姐姐,我喚你三娘,如何”

李錦素連忙推拒,頭低下去,“禮不可廢,臣女不敢。”

連娉婷眼神微閃,輕輕虛扶她一把,“好了,你若不願,我自不會勉強。母後怕你等得無趣,讓我陪你在禦花園中四處走走。”

既然是皇後娘娘的意思 ,李錦素自然從命。

禦花園很大,若不是人領着,李錦素只怕會迷了方向。心裏卻是始終提着的,暗暗記下走過的路。

雖是不清楚後宮的格局,卻隐約覺得大皇子妃帶她走得有些遠了。

“大皇妃,臣女進宮逗留的時辰不短了,看着已到了出宮的時辰,臣女還得向皇後娘娘辭行。”

連娉婷一臉懊惱,“看我這記性,光顧着和你說得投緣,不想竟走到了這裏。也是時辰不早了,我送你過去。”

說話間,對面走來兩位華服公子。

其中一人李錦素認得,正是那連家的四公子。還有一人神态倨傲,走在連近歡的前面,也是風華正茂的年紀。

“真是巧了,不想遇到三皇弟與四弟。”

李錦素立馬明白了,另一人是大皇子的胞弟,三皇子越千池。

她行了禮,默默低頭作鹌鹑狀。聽着連娉婷詢問越千池和連近歡的功課,還順便多介紹了她兩句。

越千池早就好奇父皇給二皇兄指了一個什麽樣的皇妃,一眼便粘在李錦素的臉上,暗道着實可惜。

如此佳人,後宮都沒幾個能比得上的,配二皇兄,真是白瞎了。

寒暄幾句,各自別過。

回福禧宮的路上,連娉婷的還是親熱是與她閑聊,卻在話語間多次提到了連近歡。甚至不無驕傲地感嘆着,論京中世家公子,唯連近歡姿儀最是出衆,冠絕封都。

李錦素從不覺得以連娉婷的身份,會親密到這般與她毫無芥蒂地随意聊家常。她想到常氏原有意與侯府結親一事,再細思連家的行事做派,心下微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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