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撕破臉

陳皇後與連貴妃在殿中, 不知說些什麽。從兩人的表情看其樂融融,沒有半分劍拔弩張之勢。如若不是深知她們的立場,定以為她們關系極好。

連娉婷進去,先是恭恭敬敬地喚了母後母妃,然後禮數周全地立到連貴妃的身邊,将之前的事情道來, 在哪遇到李錦素及碰到二皇子的事情說了一遍。

“真真是有緣得緊,不想遇到了二弟。想來二弟瞧着三姑娘的模樣, 心中定是歡喜的。”

李錦素垂首低眉,做害羞狀。

陳皇後輕輕一笑, “能得天子賜婚, 自是天底下最美滿的姻緣。”

這一語雙關,說得連貴妃面色微變。當年就是因為先帝賜婚, 陳皇後才會嫁給陛下。而她只能委屈當一個側妃, 不能鳳冠霞帔, 堂堂正正的以陛下的妻子自稱。

而今, 連家女再嫁進皇家,依然不是賜婚。

難道她連家女,真的就那麽不如人好在深宮多年, 她早已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那一瞬間的色變來去匆匆, 須臾間已是笑意滿臉。

“能得陛下賜婚, 是你的福氣。你當時時謹記本分,切不可再任意胡為,像以前那樣惹出不少是非。皇家不比尋常人家, 是萬萬容不下放浪形骸之人。”

李錦素“撲咚”一聲跪下,半個字不說。

被高位者如此重話,她不敢辯駁。

陳皇後斂起笑容,“貴妃今日來尋本宮,本宮還以為是來賀喜的。不想你火氣如此之大,把李三姑娘吓得面無人色。外人不知,怕是會以為本宮苛待未過門的媳婦,生生把人召進宮來受罰。”

“皇後娘娘恕罪,臣妾一時情急。事關皇家顏面,容不得半分馬虎。”

“貴妃娘娘此言,臣女不敢認同。臣女出身雖然不高,卻也是長在書香之家。臣女父親身為禦史,從小要求臣女遵守禮節,不能有半點差錯。外頭傳言,皆不屬實,貴妃娘娘切莫聽信他人之言,便定了臣女的罪名。”

李錦素說着,連磕三下頭。

陳皇後看得心疼不已,“你這孩子,誰也亂嚼舌根子,那豈不是在打陛下的臉。你可是陛下親封的謹孝鄉君,忠孝兩全的好孩子。”

皇後身邊的老嬷嬷很有眼色地将李錦素扶起來。

連貴妃懊悔不已,“本宮真是心急了,也是聽那些人說得厲害,想着好好叮囑你一番。不想你這個孩子如此較真,倒成了本宮的不是。”

“貴妃娘娘,事關名節,臣女不敢受那污名。”

“好孩子,有陛下替你做主,沒人敢說你。貴妃宮裏的宮人是不是太閑了,沒事竟然把這樣的話傳到你的耳邊,看來是該清理一下了。”

連貴妃自是虛意應着,眼神別有深意看了李錦素一眼。

李錦素知道今日大戲應該落幕,兩宮之主鬥法,皇後占了上風。她做為兩人鬥法的伐子今天算是完成任務,可以功成身退了。于是趁機請示離宮,陳皇後一看時辰,确實差不多了,命宮人送她出宮。

連貴妃和大皇子妃也沒有久留,告辭離開福禧宮。大皇妃的待遇自是不同,不需要遵循普通命婦入宮的時長,可以随意進出後宮。

婆媳二人去了平寧宮,屏退宮人,面色齊齊沉下來。

“如何”連貴妃問道。

連娉婷微微思索着,道:“兒臣瞧着,與傳言并不相符。外人都道李家這位三姑娘性情粗鄙,不知禮數。可方才遇見二皇子時,兒臣見她謹遵規矩,沒有半點的不妥當。且一路上,兒臣試探過,她半句話都不接。不知是不敢接話還是心有城府,總之并不似旁人所說的那般不知事。”

連貴妃輕輕往錦榻上一靠,長指拈着,撫了一下額頭,“就怕是個有城府的,方才你看她的行事做派,不像是個沒心計的。”

“也不盡然,若真是有城府的,哪裏會留下那些個話柄,任人傳來傳去壞了自己的名聲。依兒臣看,她眼下被賜了婚,以前的事情是打死不會認的。又在皇後宮中,少不得要做出表态。”

“你說的也不無道理,那般情形之下,她只能如此。再者李家人應該叮囑過,并且教導過,她不敢亂說話。”連貴妃接着話鋒一轉,“可與近歡遇上了”

說到這個,連娉婷也是有些不解。不管別人如何傳言,近歡的長相在封都都是數一數二的,可李家三姑娘愣是連半眼都沒瞧過。

“遇上了,不過她一直低着頭。”

聽到侄女的話,連貴妃心裏有了數。定是聽從家人的吩咐,不敢多說一言,不敢行錯一步。如此看來,成不了什麽氣候。

“哼,不過是個上不了臺面的東西。”

連娉婷皺着眉,有些說不上來,又覺得不是這麽簡單。不過李家三姑娘是最好的人選,放眼封都,再也沒有比她更合适的。

別家的嫡女,無論官職大小,皆有父母可依。倘若真許給二皇子,自是會站到皇後一派,榮辱與共。

而李家,則反之。

她相信李家那位老夫人和那位繼夫人都是聰明的,包括李禦史本人。即便有個皇子女婿,他們也會識實務,暗地底靠向他們這一邊。

一個沒有娘家依仗的皇子妃,掀不起多大的浪。如此想着,心裏那點不安便散了。

且說李錦素出了宮,和等候在宮外的成媽媽與墨語彙合。上了馬車,主仆三人多一句話都不敢說。

成媽媽取出早就備好的點心,她吃了三塊。

腦子裏想的都是二皇子當面質問她的情形,心內一陣後怕。若是她方才回答得遲疑了些,二皇子會不會想滅了她

後宅生存不易,皇家生存更是艱難。

她都不知道自己這是什麽命,以前想着要是能出了李家,必是另一番天地。沒想到才從狼窩又要進虎穴,進無可進,退無可退。

回到府中,不光是常氏鞏氏,就連李複儒都在等她。

她此次進宮,意義重大,關乎到李家的榮辱。是以,常氏再讨厭她,也不得不做出長輩的姿态,表示關愛。

一一将宮裏的經過道來,省去遇到二皇子和三皇子及連近歡之事。只說皇後與貴妃還有大皇妃的事。

李複儒撫着短須,頻頻點頭,“你做得很好,少說多看,謹慎行事。想來為父對你的叮咛你都聽進去了,甚好。”

“老爺,妾身早就說過,三娘懂事多了。妾身這些年拉拔着她,總算是沒有辜負老爺您的信任,也能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姐姐。”

常氏臉一黑,什麽時候了,鞏氏這個黑心爛肺的竟然提起佟氏。

“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麽,你嫁進來也有十幾年了,還是這樣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好好的福氣都被你給哭沒了。”

鞏氏沒想到常氏會當着衆人的面訓斥自己,一時間忘記了按着帕子,吃驚地看過去,眼裏哪有半滴淚水。

常氏雖然心中讨厭她,可她到底是嫡姐的女兒,為了自己的名聲,常氏也不會當衆落她的面子。實在是最近諸多煩心事,隐忍的不耐全跑了出來。

李複儒皺着眉,身為人子,自是不敢頂撞母親。可心裏覺得母親最近過分了些,先是女兒,現在是妻子,敢情母親對他的妻女如此不滿。

“母親…”

“呵,我一個當婆婆的,竟是不能說兒媳婦的半點不是了老爺官做得越大,卻越是不懂事了。後宅乃女子的地盤,我身為李家的老夫人,訓斥晚輩,難不得還要老爺你要插手”

“兒子不敢。”

“哼,我看你敢得很。你就護着吧,你的女兒差點連累全家,你的夫人沒有半點當家主母的做派。要不是我這張老臉撐着,別人還不知如何說我們李家無教養。真要是傳了出去,我看你要怎麽護!”

常氏是真的動了氣,擡手搭在柴媽媽的手上,“既然這裏不容我說話,那我老婆子就不礙你們的眼。”

“母親!”

李複儒大驚,連忙追了上去。常氏餘怒未消,哪願意理他。他也不敢再多說一個,只得接過柴媽媽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常氏。

常氏到底心疼兒子,沒有甩開。

留下廳中面色不虞的鞏氏和低頭不知想什麽的李錦素。

“三娘,你祖母定是生氣了…往後母親可不敢再護着你,若不然,你祖母一怒之下,在你父親面前撒氣,恐怕你父親都要惱我了……”

李錦素擡起頭,一臉困惑,“母親在說什麽方才祖母生氣,不是因為母親說錯了話嗎”

鞏氏一頓,瞠目結舌。

“三娘,我可是幫你啊!”

“母親弄錯了吧,母親幫了我什麽母親說這些年你拉拔我,這話從何說起我吃穿用度都是父親的俸祿,衣食起居自有成媽媽和丫頭們,母親拉拔我什麽了”

“你…”鞏氏不敢置信,眼神轉了幾下。整個廳中除了她們和華媽媽,再無旁人,倒是不用再做樣子。

她臉一沉,“三娘,你這是說什麽話”

李錦素從宮中出來,已經身體疲憊。一進家門,沒有人關心她有沒有吃東西,沒有關心她有沒有受委屈。

所有人只關心一件事,她有沒有闖禍,有沒有給李家丢臉,會不會連累他們。這樣的家人,還想着她念他們的好,還想着從她這裏再得到好處,憑什麽

她累了,既然前有狼後有虎,左右都沒什麽出路,她何必還要委曲求全

“三娘說的話,母親心裏明白,又何必再問。我用的皆是我親生父母所給予的,我母親的嫁妝夠我幾輩子吃穿不愁,侍候我的人也是我生母留下來的,或是李府買進來的,與你有什麽幹系你冒頂功勞也就罷了,為何要扯上我的親娘,你對得起她嗎我娘若真是泉下有知,你說她會不會半夜來找你談一談,好好和你算算賬”

鞏氏駭了一跳,這樣的繼女是陌生的。有那麽一瞬間,仿佛看到了佟氏。那個眼神通似能看透人心的女子,永遠都是衆星捧月的女子。

“三娘…”

“母親,我自卯時進宮,到現在滴水未沾。你若真是疼愛三娘,又豈會半個字不提你心中從未将三娘當成女兒,以前是三娘癡傻,以為人心都是肉長的。我視你為親娘,你必待我如親骨肉。可是我錯了,我錯不該對別人抱有幻想,錯不該認別人為母。我娘托夢點醒了我,我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

鞏氏心一驚,怪不得三娘最近變了。難道真是佟氏托夢了,舉頭三盡有神明。這話是人們常挂在嘴邊的,可是誰也不知道神明到底存不存在。

她脊背一寒,瞳孔猛縮着。

“三娘,母親是疼你的…

李錦素是真的很乏累,“這話母親摸着良心問自己,你信嗎若是沒有其它的事情,三娘告退。”

鞏氏看着出去的女子,恍惚之間像是看到了佟氏。她的心更是顫抖起來,死死地拉着華媽媽的手。

“你看,她像不像佟貞娘”

“夫人…母女相似是常事。”

“不…不光是長得像,性子也像。佟貞娘…那個女人你是見過的。當年多少世家公子為博一笑,擠破了頭。我時常想着,世間怎麽會有那樣的女人,若是我…該多好…”

“夫人!”

華媽媽不露痕跡地掐了一下她的手,她立馬清醒過來,眼裏的慌亂漸漸平息。深深呼吸着,眼眸慢慢眯起。

“佟貞娘已經死了,一個死了的人,還能做什麽。以前是我小看三娘了,沒想到她還能想明白,不愧是佟貞娘生的。也好,她若是聰明的,自是知道該如何與我相處,且也知道怎麽對付老虔婆。福禍相依,說不得我還多了一個助力。”

華媽媽松了一口氣,“夫人,您這麽想,才是正理。”

一個繼女,遲早是要嫁出去的。夫人應該把眼光放在榮安堂那邊,對付安姨娘母子三人,真正掌家才是正理。

旭哥兒才是夫人應該看重的,而安姨娘生的晟哥兒,是旭哥兒最應該忌憚的。

“你說得沒錯,三娘是将來二皇子妃。她若是有事,自有老爺和老虔婆謀劃,家族榮辱這樣的大事,是他們應該操心的。若是無事,我的秀兒有個當皇子妃的妹妹,何愁嫁不到好人家。”

“夫人,您這麽想,就對了,老奴扶您回去吧。”

鞏氏點頭,離開了正廳。

半路上遇到心急前來的段雯秀,段雯秀原是去了素心居。素心居的下人說李錦素已經歇下了,她只好來與母親碰頭。

“母親,三妹妹沒事吧”

“自然是沒事的。”

段雯秀聽到母親的回答,有些說不出來的失望。心裏矛盾着,一方面不希望繼妹出事,怕連累自己。一方面又盼着對方出事,不能白得好處。

“那就好,我聽說祖母生氣了,還以為…”

“你三妹妹好,你祖母自然生氣。你呀,少摻和這些事情,和往常一樣與三娘走動。”

“娘…”

“聽娘的,錯不了。”

鞏氏一心想女兒嫁高門,兒子出人頭地。關于這一點,段雯秀是深信自己母親的。既然母親說了,一定錯不了。

“女兒省得。”

眼神看向素心居的方向,若有所思。

李錦素一覺睡到日頭西斜,這才算是養好了精神。一睜眼撩開紗幔,便看到靜坐在凳子上的李錦瑟。

“四妹妹,你何時來的”

“三姐姐醒了”李錦瑟上前來,扶她靠坐着,還給她腰上墊了一個墊子。“我來了一會兒,見你睡得香,沒敢打擾。”

扶她坐好後,李錦瑟又替她倒了一杯茶。

然後就那樣看着她,什麽也不說,可是眼裏的擔憂說明了一切。

李錦素心下一暖,整個李家,還有這麽一個人是真心關心自己的。錦瑟是書中的女主,初時她只覺得不太真實。這段日子相處下來,她是真的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妹妹。

“沒什麽大事,一切都還順利。只是…我見到了二皇子……”

“他…”

“他坐在輪椅上,戴着面具…看上去不好相處,而且他還問起了我與沈公子的事情…”

錦瑟緊張起來,緊緊抓着她的手,“二皇子沒有怪罪你吧”

“沒有,我解釋了,并且告訴他,我和沈家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以後也不會給他蒙羞。看上去他好像信了,可我心裏半點底都沒有。”李錦素聲音低下去,滿是無奈,“我現在覺得自己就像一只關在籠子裏的鳥,四處無門…”

“三姐姐,會好起來的。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相信二皇子能看到你的好。你這麽聰明,一定知道如何與他和平共處。”

李錦素苦澀一笑,“我只能盡量吧,如果真有不好的那一天,我只怕會連累你…”

“三姐姐,我不怕的,我能吃苦。姨娘去世後,我一人住着。下人們欺我年幼,常占了我的東西。含霜去取回來的飯菜,總是竈下婆子都不吃的。姨娘臨終前叮囑過我,就算再苦,也不能尋父親,更不能尋祖母和新母親…

“冬日裏,被子薄得很,我與含霜擠着睡…飯菜取回來都是冷的,吃得我連拉好幾天的肚子……我常在想世間中還有什麽地方,能比在李家後宅生活更艱難。便是做村婦也好,嫁與山林野漢也好,都好過關在籠子裏的貓狗,饑一頓飽一頓地等着別人施舍。”

這些苦,李錦素是無法想象的。若是錦瑟不說,她從來都不知道官家小姐要看下人的臉色,過得如此凄慘。

“四妹妹,是我不好…我竟然都沒有去看過你…”

“不怪三姐姐,你也年幼怎麽會知道這些事情。再加上新母親有意把你養廢,又怎麽肯讓你和我接觸。如今都過去了,我漸長大後,就知道怎麽和那些婆子們打交道,如今也沒有人會欺我。”

李錦瑟別過臉,用帕子擦了眼淚。再轉頭時,對着李錦素燦爛一笑。

李錦素有些動容,輕輕抱着她。這一抱,才發現她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瘦許多。不知為何,突然有種莫名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

“我想抗争,想和她們鬥,想讓她們都後悔。可是我該怎麽做我拿什麽和他們鬥一個孝字壓下來,便是我再有理,都成了罪人…活得如此艱難,明知四面楚歌,我卻不知道怎麽辦。”

“三姐姐,我姨娘說過。活到最後的人,才是贏家。我們只要活着,努力活着,遲早有一天會好的。”

“你說的沒錯,可是我們不能幹等。”

李錦素放開她,眼神無比堅定。

“我要活出一道路來,像表姐一樣。”若是表姐那樣的女人,遇到此類情形又該如何她發現自己急需見到表姐,向對方請教一二。“我要見表姐。”

“三姐姐,你莫要做傻事。”李錦瑟生怕她要豁出去,擔心不已。

她凄然一笑,“你放心我不會和他們硬碰硬的,他們之所以這般欺我們,不就是因為我們沒有靠山。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博上一博。我要給自己找一個靠山,找一個名正言順人人都不敢動的靠山。”

“誰”

“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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