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晚宴結束離開桑頓大宅時，已經過了十一點鐘，雖然夜已深，但米爾頓初夏的夜色少了白天工廠煙囪裏冒出的黑煙，竟然很晴朗，人們能看到明亮的月亮挂在夜空中。我和黑爾一家一起離開，貝爾先生和倫諾克斯先生與我們同行。本來黑爾一家和我要乘坐桑頓先生派來的出租馬車回去，但因為今晚夜色很美，貝爾先生請我和黑爾先生一起步行回去，黑爾夫人因為身感疲倦先乘坐出租馬車回家了。

就這樣，在貝爾先生的邀請下，黑爾先生、倫諾克斯先生和我一共四個人步行回去，桑頓大宅離黑爾先生的住處并不遠，從馬爾巴勒街出來就是新街，沿着新街一直走就到了黑爾先生的家，借着明亮的月光和稀稀落落的路燈，路還是很好走的。貝爾先生和黑爾先生互相攙扶着肩并肩走在前面，兩人一路上有說有笑，就好像又回到他們在大學時的美好時光；倫諾克斯先生則讓我挽着他的胳膊跟在後面，一邊走一邊聊着天。

“您的歌聲真的讓我很陶醉，令人印象深刻，Addams小姐！”倫諾克斯先生親切地說道。

“謝謝您的擡舉！”

“這次的宴會真的不錯，桑頓夫人是位非常能幹的女士，桑頓小姐也是多才多藝，而桑頓先生更是位非常好客的主人。”

“是的，您說的沒錯，倫諾克斯先生。另外，我還要感謝您在讨論罷工的事情時對我的理解！”

“這是我的真實想法，Addams小姐！其實我不瞞您說，這次晚會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您。”

“只因為我是美國人的關系吧！”我笑着回答道。

“不僅僅是這樣，Addams小姐。在這個宴會上許多先生都在談論您，他們紛紛向黑爾先生、黑爾夫人，桑頓夫人甚至是桑頓小姐打聽您的情況，希望盡快能了解這位漂亮的Addams小姐是什麽樣的人，說實話我也同這些先生一樣好奇。”

“那您打聽到什麽了嗎？”

“現在參加宴會的每個人都知道您是一位來自美國的大莊園主的唯一女兒，莊園裏種植着數不盡的棉花，是一個值得受人青昧的女士。”

“雖然聽起來有點兒誇大，但大致是對的，我父親有一個中等規模的農場，農場裏大部分種植着棉花，我是他唯一的孩子，至于其他描述我一點兒都不喜歡。“

“在我看來您也是位聰明、有見地、有魅力的女士，同瑪格麗特一樣，Addams小姐。”

“您叫我Cali好了，您是瑪格麗特最好的朋友，我也一直把您當成我的朋友，雖然今天我們才第一次見面。”

“聽說您是瑪格麗特的筆友，您也寫信給伊迪絲了是嗎？”他沒有回應我對稱呼改變邀請，我有些警覺起來。

“是的，我曾替黑爾夫人給伊迪絲，我是說倫諾克斯夫人，您的弟妹寫過一封信，告訴她瑪格麗特最近的一些情況，還有我為什麽給她寫信的原因。”

Advertisement

“您說瑪格麗特同你的家人在一起去了倫敦，而您則來到了黑爾家，是嗎？”倫諾克斯先生的語氣變了，他此時就像是一位審問犯人的警察，或者是質問法庭證人的律師，盡管他确實是一位律師。

“您想對我說什麽，倫諾克斯先生？”我壓低了聲音，懷着不滿與不解地心情問道。

“我只想知道您到底是誰，更重要的是想知道瑪格麗特到底去了哪裏，Addams小姐！”我停下了腳步，抽出挽着他胳膊的手，“我接到了伊迪絲的信，說是瑪格麗特來了倫敦，并且裏面寫了您在黑爾家的情況。對于您所說的事情，我表示懷疑，因此我打聽了近一個月裏在倫敦停泊來自美國的客船，一共有七艘，旅客名單裏根本沒有姓Addams的人！”

我無法反駁他的質疑，但我無法在這個時候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倫諾克斯先生。任何人如果聽了我和瑪格麗特的經歷都不會輕易相信，除非是親眼所見，但我現在又無法開啓那道通往未來世界的門以證明我說的是真的，這就等于我所經歷的現實會讓人感覺如童話般的故事，會認為我是個滿嘴胡話的瘋子。“我知道您擔心瑪格麗特，也知道您對瑪格麗特的感情，更能理解您為什麽不信任我，甚至是懷疑我，但某些事情我無法向您做出解釋，因為我根本無法解釋連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事情，我只能告訴您我來到米爾頓和黑爾一家在一起完全是一個偶然，這一切也許是上帝的安排。請您相信我，倫諾克斯先生！我對黑爾一家并無惡意，我由衷地愛他們超出您的想象，另外我向您保證瑪格麗特是安全的，她會受到和我一樣的照顧。”

“這麽說您承認瑪格麗特不在倫敦了？您所告訴伊迪絲的全都是謊言！”倫諾克斯先生看起來并不想就此罷休。這時黑爾先生和貝爾先生已經離我們很遠，他們朝我們招招手催促我們快一些。

“抱歉，我有些疲勞，想稍微休息一下！”我回應着走在前面的兩位先生。

“用不用給您再叫輛馬車來，Cali，我的孩子！”黑爾先生擔心地停下腳步，在遠處大聲問道。我連忙說不用，解釋說我不想浪費今晚美好的夜色，而倫諾克斯先生也對黑爾先生說會陪着我，請他不用擔心，我們倆随後就會跟上的。黑爾先生點了點頭，貝爾先生打趣地對他的律師說要當好“護花使者”，這兩位先生又繼續向前走了。

現在就剩下我和倫諾克斯先生了，他看了看周圍，又看了看我，他現在可以放開些聲音接着對我說道：“Addams小姐，自從我了解到您的謊言後，我本打算馬上趕到米爾頓，警告黑爾先生和黑爾太太關于你的事情，正巧我遇到了貝爾先生要雇傭一名律師以陪他一起來米爾頓處理事務，我就毛遂自薦成了他的律師。來到米爾頓之後，通過我的了解和觀察，我發現黑爾一家确實被你的謊言所迷惑了，黑爾先生和黑爾夫人也确實很喜歡你，甚至是貝爾先生也對你有很高的評價，這讓我改變了當衆戳穿你的想法，我不想讓黑爾先生和黑爾太太感到傷心……”倫諾克斯先生的表情鄭重其事，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他拿出一種站在法庭上才有的威嚴，說道，“就算你向我保證瑪格麗特很安全，我也不能百分之百相信你所說的。所以，我要求您在兩天之內離開黑爾一家并且把瑪格麗特真正的下落對我和盤托出。”

“什麽？”他這樣的要求對我來說無法辦到，“我沒有想到您竟然這樣的不通情理！我原以為您能信任我，就像您信任瑪格麗特！”

“Addams小姐，請您不要用瑪格麗特來做為您開脫的借口。我不想把您當成一個花言巧語的騙子，但您的解釋實在難讓我感到信服，并且我已經給你兩天的時間來考慮您現在的立場，我并不想讓您難堪，您有充分的時間！”

我現在無言以對，看出倫諾克斯先生雖然外表溫和但骨子裏卻是個鐵面無私的人，我不再同他講什麽，因為我知道自己暫時沒有辦法讓他回心轉意。他默默地把我送到黑爾家，臨別時還小聲向我提醒“好自為之”。我假裝無視走進屋子，草草地和黑爾夫人、黑爾先生道了晚安就徑直回到卧室去了。

這一晚我輾轉反側，想着我要如何面對未來的兩天，能讓我擺脫困境的只有瑪格麗特了，但我幾乎用盡所有的辦法試圖與她取得聯系，可總是無功而返，我怎麽能指望在這短短兩天時間裏會發生奇跡呢？如果我不得不離開黑爾家，也許貝西和尼古拉斯會收留我，而我也會像貝西姐妹一樣在米爾頓找一份工作來養活我自己。我不怕幹活，也不怕被別人瞧不起，但我怕的是到那時許多人會認為我是一個信口雌黃，謊稱是有錢人的騙子，想到桑頓先生對我充滿鄙夷眼神的臉，我就受不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又來到那扇門前，呼喚着瑪格麗特能給我一絲絲的回應，我曾給她從門縫塞過去的信，不知道她到底看到沒有，不知道她能否感受到我此時此刻在米爾頓尴尬而又危險的處境。我懷着最後的希望又寫了一張紙條從那扇時空門的門縫裏塞了過去，把我現在的緊急處境告訴瑪格麗特，希望她能回來。這一整天我都坐立不安，無數次地來到閣樓上，察看是否有轉機的情況。

晚飯後，貝爾先生來拜訪我們，倫諾克斯先生也一同前來。倫諾克斯先生與昨天的表現并沒有什麽不同，還是那樣待人親切溫和，但他看似不經意間向我投來的質疑目光，卻讓我感到不寒而栗。在熱鬧的起居室裏，黑爾先生談着今天漢珀先生、小斯利克森先生和萊斯特兄弟都請他去當他們的私人教師的事。對黑爾先生來說這是既高興又意外的事情，就連黑爾夫人和貝爾先生也感到新奇，因為大家都知道在米爾頓的工廠主們關心的只有他們的工廠和利益，沒人在乎哲學、文學、藝術甚至是宗教——桑頓先生是個特例。貝爾先生猜測也許是桑頓先生從中撮合或者起到了良好的表率作用，才會出現這樣的新氣象。但黑爾先生還說，這幾個人不約而同地都希望能到黑爾先生家裏來學習，并且還詢問了我的情況。

“Addams小姐，您怎麽看這件事？”倫諾克斯先生忽然問了我一句。

“什……什麽？”其實我一直心不在焉地聽着大家的聊天，總是想着一天後我的命運會怎樣，“抱歉！我剛才有些走神兒！”

“Cali，你的臉色不太好，感覺不舒服嗎？”黑爾夫人關心地問道，“你今天可幫着迪克遜忙了一整天。”

“我确實有點兒累了，黑爾夫人！”我緩緩起身朝大家行了個屈膝禮說道，“再次感到萬分抱歉，各位先生！我想上樓休息一下，請允許我提前祝大家晚安！”

“好的，我的孩子！”黑爾先生點了下頭。

“用不用我去派人找大夫，Addams小姐！”貝爾先生也關心地問道。

“您不必擔心，貝爾先生！我只是有點兒累了！再次祝大家晚安，不要因為我的緣故而讓這個美好的夜晚浪費！”

“晚安，Addams小姐！祝您能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 倫諾克斯先生若有所指地對我說道。

“我會的，倫諾克斯先生！”我不露聲色地回答道，快步地上了樓。

我躺在床上，回想着自來到米爾頓所經歷的一切，仿佛就像昨天發生過的一樣，離開黑爾家固然讓我感到傷心，但自己仍能呆在瑪格麗特所生活的城市裏，仍能可以偶爾在大街上遇到桑頓先生，和他打聲招呼，我仍然感到非常的幸運。我拿出了那本《南方與北方》的小說，借着月光看着口袋本小說上簡單典雅的封皮，感到一陣安心，自言自語道：“該到了退出瑪格麗特的生活，去在米爾頓譜寫出自己故事的時候了！也許我可以和尼古拉斯一樣，當一名工會領袖也說不定！”随後我又把小說珍藏起來，安然地沉沉睡去。

接下來的一天，我很早起床，去閣樓确認了那扇門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我回到卧室，收拾好我的房間，幫助迪克遜準備早餐，陪黑爾夫人在起居室聊天，替黑爾先生去商店買東西，甚至還悄悄地囑咐迪克遜照顧黑爾夫人的病，囑咐她盡快給瑪格麗特的兄弟，弗雷德裏克，寫信讓他回來——我要在黑爾家平靜地過完最後一天。我知道倫諾克斯先生一定還會陪同貝爾先生來到黑爾家做客，因為今天是他對我做出的最後期限。

不出所料，下午茶時倫諾克斯先生和貝爾先生就來了，黑爾先生上午去給工人們義務講課去了還沒回來。貝爾先生和黑爾夫人愉快地聊着天，倫諾克斯先生則來到我面前低聲說道：“Addams小姐，這是晚宴後的第二天了，我為貝爾先生在米爾頓的事情也已經辦妥了，我想無論什麽事情都應該有結果了，您說是嗎？”

“是的，我已經決定該怎麽做了！”我毫不回避地看着他。

倫諾克斯先生審視地看着我說道：“您的表情沒有昨天那麽心不在焉了，看來您真的想好了。”

“是的！”我堅定地回答道。

“Addams小姐！Addams小姐！”此時迪克遜走進起居室來打斷了我和倫諾克斯先生的談話，“我剛才到閣樓找東西，在閣樓的假門旁邊有一封信，上面寫着您的名字，我想一定是您掉落的吧！”聽到這封信被發現的地點，我有點兒吃驚，我趕忙從她手裏接過那封信，在其信封上用非常漂亮娟秀的字體寫着“Calpernia Addams收”。

“太謝謝你了迪克遜！這封信我揣在兜裏忙着沒有看，一定是去閣樓時掉落的。”我臨時編了一個托詞說道。

雖然信封上沒有寄信人的信息，但我早已經猜到這封信是誰寄來的。我懷着激動的心情，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打信，帶着貪婪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信上的內容，随後我又把信拿給黑爾夫人看。

“是瑪格麗特的來信，這個孩子，真是不讓人省心！”待黑爾夫人看完信後，她充滿憐愛地抱怨着，但看起來她同我一樣感到高興。

“是瑪格麗特的信嗎？我也好久沒看到我可愛的教女了，不知道她過得怎麽樣？”貝爾先生也喜氣洋洋地問道。

“很好，她很好！”黑爾夫人回答道。

“能方便透露一下信的內容嗎？”倫諾克斯先生此時站起身，語氣有些焦急地問道。

“可以嗎，Cali？畢竟這是寫給你的信！”黑爾夫人征詢着我的意見。

“當然可以，我想這封信能請倫諾克斯先生為大家讀一下嗎？”随後我有好地把信遞到他面前。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想問微微鞠躬，接過了信，用最恭敬的聲音，字正腔圓地讀道：

“最最親愛的Cali：

這麽長時間沒有給你回信，你不會怪我吧！你一定為我在這裏過得怎麽樣而擔心，也為我給你造成的麻煩而感到焦慮。

首先為我這麽晚才回複你的信獻上我千萬次的道歉；其次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在這裏一切過的都很好，我還和Ginger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她對我很是照顧，我甚至還在兒童福利院裏幫忙，每天過得既充實又新鮮。這裏和赫爾斯通一樣溫暖，氣候宜人，讓我感覺好像我不曾離開過家鄉一樣。最後，感謝你在米爾頓代替我做的一切，感謝你對媽媽的照顧，感謝你對爸爸的體貼，感謝你對迪克遜的幫忙，我感覺已經無法用語言表達我對你的謝意和情意，你是我永遠信任的好朋友，我親愛的Cali！

請把下面的話轉告給我的父母（或者把這封信給他們看也行）：

爸爸媽媽，我現在和Cali的家人在離巴斯不遠的鄉村別墅裏，我認識了許多的朋友，他們大家都待我很友好，我可以安心地做我想做的事情。因此我還想在這裏呆一段時間，請原諒女兒的任性。Cali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對我們家的事情和我一樣了解，請信任她，請像對待我一樣照顧Cali，我很快就會回到你們的身邊，請不要為我擔心！

永遠愛你們的瑪格麗特 ”

信讀完了，倫諾克斯先生擡起頭來一臉困惑地看着我說：“這确實是瑪格麗特的筆跡，她在巴斯嗎？”

“亨利，你不是剛剛讀完信嗎？”貝爾先生笑嘻嘻地說道，“看來我們的小瑪格麗特過得還不錯嘛！”

“我相信您了，Addams小姐！請原諒我的失禮！”他把信交還給我，又對我鞠了一躬。

我屈膝還禮說道：“您不必如此，倫諾克斯先生！”

“等黑爾先生回來，見到這封信一定會很高興的！我也同瑪格麗特一樣要感謝你，Cali！黑爾先生和我已經把你當我們的女兒一樣看待了，我們一直信任你。”

“謝謝你，黑爾夫人！”我走過去擁抱了她，而她如同母親一樣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正在此時，一陣門鈴響，一定是黑爾先生回來了，迪克遜趕忙下樓去開門。一分鐘後，黑爾先生來到起居室，臉上露出一種無奈的悲傷。“今天上午我沒有上課，工人們又占了教室舉行了集會，我一直等在門口，聽他們開會——這次集會與以往不同，因為他們已經決定了何時罷工。”

起居室裏的人們聽到這個消息無疑是震驚的，最近一直讨論的罷工終于來臨了，大家甚至忘了把瑪格麗特來信的消息告訴給黑爾先生。每個人都不知道這個駭人聽聞的罷工真正開始時會給大家帶來什麽樣的影響和麻煩，人人都陷入了一種揮之不去的焦慮之中。

“工人們什麽時候罷工？”貝爾先生問道。

黑爾先生無力地回答：“明天，就在明天，下午5點下班後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