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怯問盲答

至襄是遺腹子，母親懷他時心情郁結，生産時更是遭了罪，至襄出生後還不到一個月，母親就出門遠游，一年中只在年末回來一趟。至襄由兄嫂撫養長大，又有楷晝這個年長的侄子陪着護着，說是小叔，其實更像是這家的兒子，楷晝的弟弟，明盈的哥哥。哥嫂家的一切從來不避他，今天的情形太奇怪了。

大嫂微笑着安慰他：“沒什麽呀。倒是至襄這次出去游學，有什麽趣事發生嗎？”

至襄咽下疑惑，将記得的趣事一一說了，桌上的氣氛這才好了一些。

餐畢楷晝回房收拾東西，他後天就要出發去轄區了。至襄拉了明盈進到自己的院子裏，月亮已經升起來了，青白的月色下少女的神色有一點緊張，但又像有話要說。

“明盈，家裏出什麽事了嗎？”

“出事，也算是出事吧。可媽媽叮囑我不讓我告訴你。我憋得好難受啊小叔。”明盈看起來有點苦惱。

“我不能知道嗎？”

“好像不能。”

“那我不為難你，但你能不能回答我幾個問題？我什麽都不知道也好難受。”

“好的小叔。你盡管拐彎抹角地問我，只要不違背道義，我都回答。”

至襄笑了：“你是不是看了《倚天屠龍記》？”

明盈也嘿嘿一笑：“我就把和談戀愛有關的摘出來看了看，翻譯譯得不好，讀不下去。你就問我這個？太迂回了吧。”

至襄想了一想，問道：“這件事情和我有關？”

“嗯，非常有關。”

“為什麽我不能知道呢？”

“因為，這對你來說，大概也許可能不算是件好事。”

“只是對我不好嗎？還是對大家都不好？”

“對你來說不知好不好，對哥哥來說是大大的好，對爸爸媽媽叔叔嬸嬸有好有不好，對奶奶随便好不好反正她不在意。”

“那你呢？”

“要是你覺得好，那我也好。”明盈肯定道。

“就是說這件事好不好主要在于我？”

“是的。對爸爸媽媽叔叔嬸嬸有不好也是因為他們很擔心你很被動，又心軟，會吃虧。”明盈望着他，眉目間仿佛有一點擔憂。

至襄不知要說什麽好，神色怔怔的，有點泫然欲泣的樣子。

明盈撫了撫頭發，戳了一下至襄的胳膊：“小叔，我能問你問題嗎？”

至襄說：“你問。”

“小叔、有沒有喜歡的人啊？”

至襄猶豫了一下，承認道：“有的。”

“那，那個人，他喜歡你嗎？”

“不喜歡吧。”至襄早就在心裏将這個事實重複了許多次，但要說出來還是有點艱難。

“不喜歡啊，耶——咦，不對，唉——”明盈嘆着氣，“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這樣，又好又壞。我既不想看到你壞哥哥好，也不想看到你好哥哥壞。怎麽這麽難！”

至襄不明白為什麽他和楷晝只能一個好一個壞，問題到了嘴邊卻突然反應過來，可不是嘛，一頭有意一頭無情，總要壞一邊的。

“小叔，你要是很想知道，就直接去問哥哥。不過你要想好，千萬要慎重，問了就沒有回頭路了喔。”明盈提醒他。

至襄聽到要去問楷晝，後背頓時涼了半截，難道楷晝已經将自己對他的愛戀公之于衆了嗎？沒有回頭路是說，一旦問了兩人就要撕破臉皮了？今天種種，是哥哥嫂嫂在盡力包容自己，為他糾纏楷晝而發愁嗎？明盈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來對自己說這番話的呢？憐憫的嗎？

“我不問。”至襄白着臉，看起來有點虛弱。

“小叔，我讀的愛情小說也不算少，我覺得吧，這談戀愛呢，愛而不得就要盡快放手，而且，要惜取眼前人，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算了我不給他說好話了。”明盈沮喪道。

至襄只覺得頭痛，自己心裏一團亂，偏偏明盈說的話也聽起來也亂七八糟，亂上加亂，叫至襄煩惱了個十成十。

明盈離去後至襄歪在躺椅上望着天色。星河粼粼，細細的灰色雲彩繞在月亮上，倏忽又叫風吹散了。那幾絲灰雲像是被吹到了地上，将至襄的心網了起來。眼前是明澄的夜空，心裏是纏繞的愁雲。至襄想不到為家人洗去煩憂的好辦法，只好寄希望于他們能夠慢慢淡忘。想着想着，思緒還是落到了楷晝身上。他後天就要走，那麽明天自己應該躲一躲，至少應該減少直接交流，等到楷晝走了，大家也許能松一口氣。至襄合上眼睛，過了很久呼吸才勻長起來。

早晨至襄起床時嗓子疼痛，他試着發出聲音時嘗到了一股鐵鏽味。吃早餐時全家人聽到他沙啞的嗓音都吓了一跳，明盈更是開玩笑道：“小叔，你在喉嚨裏鋪了一段沙子路嗎？”至襄扯出一個苦笑，乖乖咽了大嫂找出來的特效藥。藥起效很快，等到一碗小米粥都下肚嗓子已經恢複許多了，但至襄決定繼續當啞巴。餐畢他表示自己要出門，大嫂囑咐他添件衣裳，圍巾也一定不能忘，他點點頭應下了。楷晝不知為何一直盯着他看，至襄躲開了那束鑽人的目光快步離開了飯廳。

天藍得像飄在空中的游泳池，至襄不能自控地想起了曾經與楷晝一起去游泳時他浮在水上的迷人身體。他也躺在水面上，當時楷晝看着他，忽然說：“這麽高興嗎？你脖子旁有幾層水波紋，好像脈搏跳得很快。”那時候，他自己也還不知道身旁的人正是原因。

至襄想找維康去游泳，到維康家門前時聽到他跟姐姐正在院子裏吵架，想了一想徑直向前走了。他走到口幹舌燥喉嚨發癢才停下腳步，在路邊蹲了下來。頭頂是一棵大樹的樹冠，幾顆果子挂在很高的枝頭随風輕輕搖擺，風越來越大，空氣裏的濕意漸濃，藍天已經被掩去了，烏雲糾集成厚厚一摞，頃刻間雨點就砸下來了。至襄在樹下享受了最後幾分鐘的幹燥，樹很快被澆透了，至襄也無可避免地被葉子上滴落的雨水淋濕了。

至襄預計今晚自己會發燒，同時又預感這次要大病一場，他頗為冷靜地想着，大概明天不能送楷晝了吧。

他有點輕松地哼着歌慢慢往回走，走着走着雨停了，身上的衣服也從全濕變成半潮，暮色降臨時才到家。飯後至襄又吃了一次藥，大嫂問他嗓子有沒有舒服一點，他又苦笑一下，咳了兩聲，大嫂眉頭一皺，催他去洗熱水澡。

到自己的院子門口時至襄被叫住了，是楷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