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葬禮

伊沃其實并不應該在奧斯汀家留宿, 但他到倫敦郊區時間已經太晚，不太好半夜再去城區, 于是就這麽不太講究的在愛麗絲家住了一晚。

之後幾天都是回戈登家的倫敦居所。

愛麗絲郁郁寡歡, 他也不好總逗她笑，中午陪着她在外面曬太陽、散步，明顯的說話比以往少多了。

“伊沃。”愛麗絲終于注意到他說話過少, 簡直不像他了，“謝謝你這幾天陪着我。”

“這是我應該做的，我應該陪着你，一直陪在你身邊。”

“可你有自己的事情，你得回去上學。”

“上大學又不是必須。”

“最好還是有始有終。”

“其實, 你知道我不是一定非得讀完大學的，對吧？”

“——對。可我不能去大學讀書, 而你能上大學卻不讀完4年, 那我會恨你的。”

他笑了一下，“好，我知道了，我一定會念完大學的。”

他們走在樹林裏, 樹林裏的覆盆子灌木還沒有開花結果，倒是開了一些野花，小小的粉紅色的花，淡紫色的花。

伊沃蹲下來摘了幾朵小花, “送給你。”

小小的花，沒有什麽香味, 只是蓬勃的開放着，是春之聲。

到處一派春天景象，嫩葉舒展，青草萋萋。

愛麗絲手裏拿着小小的花束，頗是茫然，“伊沃——”

他轉回頭看她，“嗯？”

“我父親——”話還沒開始說，只覺得心頭一陣惶恐，忍不住眼淚汪汪。

“想哭嗎？”輕輕抱住她，臉貼着她臉，“想哭就哭吧。”

溫熱的液體很快洇在他脖子上，她的眼淚，她輕淺的鼻息，她抽泣的細弱聲音，都讓他心疼不已。

“我就要沒有爸爸了。”她悶悶的說：“我真的沒法想象，家裏沒有爸爸會怎麽樣。媽媽……媽媽是很好，可總要有爸爸，才是一個完整的家。媽媽會難過，凱茜會難過，簡會難過，我也很難過。可是，我能怎麽辦呢？我不想讓爸爸死掉，沒人想讓爸爸死掉，可我沒有辦法。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個問題是無解的，生老病死，是命定的軌跡，人從出生起就奔着“死”而去，這是單程的旅程，沒有回頭路，也不能暫時停下。

他略顯笨拙的拍着她的脊背，“這是人生的必然，你沒有辦法的。最終，我們都會死去。”

“這真讓人沮喪啊！你說，人活着是為了什麽呢？”

“活着，創造自己的價值，這樣當最終的時刻到來的時候，你可以自豪的說，我的一生沒有虛度。”

“我知道爸爸的一生一定沒有虛度，但是，我還是會希望他能夠多活幾年。”

伊沃暗自嘆息：她應該是害怕了，不過，誰能不害怕呢？不，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更像是恐慌，她一直長在父母的羽翼下，從來沒有真正離開。他其實很難體會到愛麗絲的恐懼，在很多方面，他倆很相像，都是最小的那個孩子，得到父母兄姐的疼愛，都活潑好動，所以他會喜歡愛麗絲再正常不過，他相信她對他也是同樣的感覺。

他試着去體會她現在的心情：要是換成我的父親久病在床，即将死去，我會是什麽樣子？

這個假象吓壞了他，他頓時熱淚盈眶：我也沒法接受！

“愛麗絲，別傷心了，我會一直陪着你，不管什麽時候，只要你需要我，我就趕過來，多遠我都會趕過來。我可能……可能我太笨了，不知道要怎麽安慰你。你要記住，我愛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的靈魂、我的肉體，都是你的，還有我的錢。我知道這個時候跟你提什麽結婚不太合适，所以我會等，”他擡起她下巴，“等你不那麽傷心了，等你再長大一點。”

愛麗絲剛想說什麽，就聽見他緊接着說下去，“我會讓你快樂，你不就是最喜歡我這一點嗎？我保證不會讓你遇到任何會使你煩惱的事情，我只想讓你一輩子都快樂。”

他拉起她的手，輕輕吻在她手心裏，“你總是說，人生苦短，要及時行樂，這樣，當你将來老得只能拄着拐杖的時候，能很高興的回憶一生，覺得沒白活。這很好，我也很同意。你上次說你不想結婚，我覺得，你還是沒有考慮清楚。上帝造物從來都是成對的，雄與雌是相伴的，我們一生都會尋覓我們缺失的另一半，有些人找到了，有些人一生都沒有找到。我知道你是我的另一半，我就是知道，你想躲也不行。”

愛麗絲驚訝的擡眼看着他。

“別這樣看着我。我問過你父親了，他允許我可以向你求婚，但我想将求婚放到不遠的将來。”

“你害怕會遭到拒絕？”

“當然害怕！”他有點煩悶的皺着眉頭，“我拿不定你是怎麽想的，你一直都跟別的女孩不一樣。像我的姐姐們，她們遇到求婚這種事情總是會很害羞，但我知道她們會有什麽反應，可你——我不知道還有女孩居然會跟男人這麽冷靜的讨論着求婚和結婚的事情。有時候我真想打開你的小腦袋，看看裏面是什麽構造，你到底是怎麽思考問題的。”

她沉吟了一下，很認真的說：“你看不懂的。”

“我不需要真的理解你是怎麽思考問題的。別總是小看我，”伊沃很不服的說：“你似乎還當我是當年那個13、4歲的男孩，我已經長大了。你知道男人是怎麽思考問題、解決問題的，我們看到一樣非常喜歡的東西、一個非常喜歡的人，一定想要将之劃歸私有。上次——”

他停頓了一會兒，不太情願的說：“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上次奧利弗跟你都說了些什麽，但我大致能猜出來一些。他準保是向你求愛了，但你很可能會拒絕他。哼，奧利弗這個笨蛋！我真該感謝他的猶豫，他一直不明白，有些事情可以不在乎不争取，但愛情不能。現在，你是不是會認為我才是比較聰明的那個？”

愛麗絲無法反駁，想了一下，點頭，“你比他積極。”

伊沃很是得意，“所以你就別東想西想啦，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要跟你結婚。我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不想結婚，但這并不重要，要是因為錢的話，我可以簽署法律文件，絕不動用你的一個便士，勒弗羅伊先生一定能起草一份極好、對你極為有利的法律文件。其他的，我想不出來還有什麽了。”

她半天沒說話。

伊沃開始擔心了，他想不出來到底她還有什麽好猶豫的，他認為他已經将所有障礙都掃除掉了：奧利弗，或婚後財産。

他不在意奧利弗，是因為奧利弗顯然并沒有得到愛麗絲的愛；不在意金錢，是因為将來他會繼承相當可觀的一筆財産。從小生活優渥的人對錢看的就不會太重，因為從來沒有缺過錢。

“一定要結婚嗎？”

“那當然。”伊沃詫異的看着她，“難道你想——我怎麽可能跟你住在一起而不跟你結婚？”

愛麗絲有點敗給他了：這人的思路真的很簡單直接。

“你等一下！我都不會跟你結婚了，為什麽還會跟你住在一起？”

“那你是什麽意思？”

“就是——嗯，我不想結婚的原因之一是我不想跟誰……睡在一張床上。”

伊沃先是笑了一下，但很快就臉紅了：“你知道‘睡在一起’是什麽意思嗎？”

“我知道！”她瞪了他一眼，也覺着臉有些熱，到底不太好讨論這種事情的。她想，他倆還真是有點——不走尋常路。

果然，伊沃嘆氣，“你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子。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哪位淑女會跟未婚夫讨論這個問題。”

“你還不是我的未婚夫呢。”

“總有一天會是的。這個問題現在我沒法跟你讨論，奧斯汀太太應該會跟你說的，你不需要現在就懂。”

“我已經知道了。就是……嗯——”她突然發現，還真的不太好說出口。

“以後再說。”他連忙推脫，“以後我總會好好跟你說清楚，結婚意味着什麽，睡在一起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孩子。”

“——對。”

“我不想結婚，不想要孩子。”

伊沃大為吃驚：“什麽？什麽！”

查維爾河河水緩緩流動，河面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小橋，小橋的形狀各異。

河中有船，船夫撐着船，在河面上輕快的游曳。

伊沃悶悶不樂的半躺在船上，一手拿着酒杯，腿邊放着一個冰桶，冰桶裏有半瓶酒。

另一只手的手指間夾着一根手卷煙。

他說不上這算是什麽情況，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麽情緒。

是不解，還是震驚？或是兩者都有？

愛麗絲總是跟別的女孩不一樣，這就是他愛她的理由之一。

不，愛一個人其實不需要什麽理由，就是愛她，就是想要她。

他受到了嚴重的打擊，但卻更清楚的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愛麗絲果然會是那種将所有事情都考慮到的人，他都還沒有想過孩子的事情，她卻已經想到了。女孩子總是這樣，想的很多。一旦明白了她真正的恐懼，就能明白為什麽她不想結婚。

他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麽她會害怕生孩子？他的姐姐們都有孩子，要是姐姐們約好了一起回娘家，家裏會有一堆孩子吵吵嚷嚷的跑來跑去。他從來不覺得生育有什麽危險。

女人不都是要生孩子的嗎？也不可能每個産婦都會遇到什麽危險的産後大出血或是什麽其他致命感染。他沒出嫁的另外3個姐姐也從來沒有擔憂過生孩子的事情啊。

她自己的姐姐，簡，也生了兩個孩子了，很健康，沒什麽事，為什麽她會悲觀到害怕？

他始終弄不明白這一點。

衛斯理這幾年常住倫敦。

愛麗絲生病的時候，他過來看望過她兩次；喬治牧師病了，他每周都會來至少一次。

伊沃過來看望愛麗絲，他見到他倆在外面草坪上散步，少年男女，青春美好，于是這份感情也像是陽光下的花朵，美麗而又生機勃勃。

他不記得伊沃多大年齡了，大概跟當年他和簡差不多年齡吧，很年輕，憧憬愛情，但卻不知道，愛情是會傷到人的。

戀愛是很美好，但愛麗絲跟簡不一樣，簡遇到合适的人，會願意結婚，而愛麗絲可不一定。

奧斯汀家的女孩子，都很特別呢。

他想起自己年少時候無疾而終的愛情，簡弄傷了他，他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才讓自己走出來。即使現在，見到簡也還會讓他有一種莫名的失落，簡越幸福，就越襯托出他的失敗。

他不願總跟奧斯汀家有什麽牽扯，但實際上，他總是會跟奧斯汀家有牽扯。

他盡量讓自己忙碌起來，從亨利·奧斯汀手裏将《倫敦晨報》接了過去，現在是報紙的主編，每天看稿件就讓他忙個不停。

這很不錯。

喬治牧師病了有兩個多月，終于在4月的最後一天，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回光返照的時候，他讓愛麗絲到他身邊。

“愛麗絲，我的寶貝，我的小天使，我最放心不下你。你是個好孩子，但不一定是別人眼裏的好女孩，我擔心你，我怕沒有人能真正看懂你，而你就會痛苦一生。”

“爸爸，我可能也不需要有人看懂我。”

“傻孩子，你是個女孩，你還是要找個能愛你、照顧你的男人，跟他度過一生。我的寶貝，要是你遇到了那個人，你可以跟他結婚，我允許他向你求婚了。”

“爸爸——”

“伊沃是個好孩子，他會是個好丈夫的，這一點爸爸可以保證……奧利弗，奧利弗是不錯，但你肯定更喜歡更主動一點的伊沃，”喬治牧師親切的微笑着：“你和伊沃從小就認識，這很好，他會遵守他的誓言——真可惜，我不能挽着你的手，帶你走結婚紅毯啦。好孩子，別哭，爸爸會在天上看着你的，爸爸永遠不離開你。”

衛斯理趕到奧斯汀家的時候，正遇到愛麗絲哭得暈倒了，被雅各布抱回她的卧室。

他吓壞了，“愛麗絲！”

席德妮跟在雅各布身後，匆匆走過去，都顧不上向他行禮。

衛斯理好不容易抓住跟在席德妮身後的凱特，“愛麗絲小姐怎麽了？”

“她哭暈了，我得去找嗅鹽。”凱特也匆匆走了。

凱茜聽到他在走廊上說話，出了主卧，強忍淚水，“衛斯理先生，謝謝你能來。”

“奧斯汀先生他怎麽了——”他實在不用問這一句的，愛麗絲都哭暈了，顯然，喬治牧師已經亡故。

奧斯汀家忙忙亂亂，亨利也是剛趕到，趕上見父親最後一面；

伊麗莎和簡一起跪在床邊，低聲念着主禱文；

附近教堂的牧師被請了來，給喬治牧師進行塗油禮，口中低念禱文；

奧斯汀太太木然站在床尾，看着床上的丈夫——亡夫。

亨利已經在跟湯姆·勒弗羅伊低聲商量喬治牧師的後事：要派人送信給斯蒂文頓的大哥詹姆斯、接來二哥喬治、派人送信給肯特郡的三哥愛德華；再給南安普敦的弗朗西斯的妻子送信，弗朗西斯還在軍艦上，瑪麗·吉布森剛生下長女，上周才派人送信過來；查爾斯也在軍艦上，他倆是趕不回來參加葬禮的，不過都能派人送信通知到；

另外還有很多親戚朋友需要送信，一些住得近的親友會來參加葬禮。

這天剩下的時間，奧斯汀們都在互相确定各種事宜，唯一不忙的人只有愛麗絲。

她暈倒了大概幾分鐘，雅各布抱她回了房間，放她在床上，她很快就醒了。

醒了之後，嘔吐了幾次，把雅各布兄妹三個都吓壞了。

葬禮定在4天後，墓地在奧斯汀家的樹林的另一邊，去年那塊地出售，愛麗絲又把樹林那邊的地買下來了。她很愛買地，連在一起的地皮要買，不挨着的地皮只要出售，也會盡力買下。

原本那塊地她也沒什麽打算，想着開墾出來做農田，或是蓋房子，喬治牧師确定不治之後，她就跟媽媽說，那塊地拿出來做家族墓地，以後他們都會葬在一起。

奧利弗·邦德菲爾德、朱利安·邦德菲爾德、埃文·福爾摩斯、伊沃·戈登、喬治·拜倫、格蘭特·鄧波兒都來參加了喬治牧師的葬禮。

追悼儀式先是在附近的教堂舉行，儀式結束後，詹姆斯、愛德華、亨利、表親托馬斯、女婿湯姆、以及伊沃，6個人擡了棺木送出教堂，放上馬車，馬車随即駛向墓地。

奧利弗沒想到奧斯汀家會讓既沒有跟愛麗絲結婚也沒有訂婚的伊沃做擡棺人，明明有其他人可以選擇。

——所以，這是說，奧斯汀家承認伊沃會是愛麗絲的丈夫了？

他心痛難忍。

愛麗絲又病了，就連追悼儀式也是勉強才能站穩，席德妮扶着她出了教堂。

2月份愛麗絲大病一場，他收到消息的時候，她已經痊愈了。他是想過要過來看望她，但他來了之後，見到的卻是伊沃跟在她身邊，他當時氣得轉身就走了。

他不該走的，他現在後悔了。

愛麗絲比上次見到他的時候瘦了很多，下巴尖了，臉更顯得小了。

在墓地裏，她又哭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她哭得如此傷心，而伊沃——居然可以抱着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語，安慰她。

而奧斯汀們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伊沃得到了愛麗絲的家人的肯定，沒準在病床前向她求婚了。

奧利弗覺得自己已經陷入了深深的妒忌中。

直到這一天，他才體會到拜倫在他的詩歌中寫到的愛情帶來的痛楚，拜倫的詩或許是孩子氣的、稚嫩的，但那種絕望的失落，一點也沒摻假。

陽光明媚，而他絲毫也沒有感受到陽光的溫暖。

他是游離在這個世界外的一縷微風，不被人覺察，不被人看見；他的愛情還沒有付出就已經被拒絕了，他傷心不已，怨恨伊沃的存在，心裏竟然恨不得愛麗絲趕快對伊沃說她不會結婚，那樣，伊沃就會品嘗到失望；他想讓伊沃狠狠的被傷害，愛麗絲有本事能讓他心碎，就同樣有本事讓伊沃心碎。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墓地的，也記不太清楚自己是哪天離開倫敦的，他回了劍橋，繼續上課。

上課，下課，去圖書館，做作業，寫論文。

吃飯，睡覺，玩板球，玩臺球。

喝酒，抽煙，喝一點苦艾酒，抽一點大麻。

到了6月的第三周，他碩士畢業了。

愛麗絲自從葬禮之後就沒有再給他回信，他還是一周給她寄一封信，不過，現在不太能寫滿整整一張紙了。

愛麗絲誰的信都沒回，拜倫的信沒有回，拜倫還說，她也不給伊沃回信了。

拜倫說，愛麗絲又病了。

這次病得時間相當久，從葬禮之前就開始生病，暈倒、嘔吐、咳嗽、夜汗、持續低燒，放了幾次血，她就不願意再放血了。

伊沃5月底又回了一次倫敦，但聽說，奧斯汀家不讓他去見愛麗絲，說她病得厲害，不能見客。伊沃沒有見到愛麗絲，只好很快回了牛津。

拜倫跟奧利弗一起回了倫敦，但兩個人也都沒見到愛麗絲。

奧斯汀家的人都不肯說愛麗絲到底得了什麽病，奧利弗派男仆暗中觀察了幾天，要求男仆将奧斯汀家發生的事情都記下來，彙報給他。

醫生沒有來過，但奧斯汀家似乎在準備讓愛麗絲外出療養，馬夫去鐵匠那兒重新給馬匹釘了新的馬蹄鐵，車夫在給廂式馬車做保養，但不知道要去哪兒；

雅各布去倫敦市區訂做了新的行李箱，一套有7、8個，看樣子準備在外面住上好一段時間；

亨利和伊麗莎帶着小亨利、小威廉搬回了倫敦城區；

簡和湯姆也帶着海倫娜、戴安娜搬回了倫敦；

簡和亨利一次也沒有來探望過愛麗絲。

作者有話要說：

*爸爸去世了。喬治牧師實際上在1805年1月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