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一千零一夜

卡爾文的經歷很豐富多彩, 但有時候有點前後不搭。要是只聽他說，并不容易覺察出來；但記錄下來, 就會發現有時候他對于一段經歷的前後說法不太統一。愛麗絲也不問他為什麽前後不搭, 這很簡單，必定是那段經歷有什麽地方難以啓齒，面對性命攸關的災難, 最考驗人性，人可以做出最可怕的事情來自保。

她把這些前後不統一的地方單獨列出來，留着以後再問一遍，或者幾遍。

奧斯汀太太不喜歡卡爾文接近愛麗絲，亨利和湯姆也覺得他不靠譜, 唯恐她被這個充滿壞男人氣質的家夥迷住。要不是卡爾文臉上的傷痕破了相，他也算得上相貌英俊了, 但可惜, 這道傷痕使得他的面相顯得頗為兇狠。

“沒準是跟人争鬥的時候被人砍傷的。”凱特猜測。

“也許是燙傷。”席德妮猜測，“小姐，您沒有問問玻西先生，他臉上的傷疤怎麽來的嗎？”

“沒問。我倒覺得, 這讓他能夠約束他手下的人，畢竟要是沒有這道傷疤，他看上去可就太瘦弱了。”

“他看上去确實有點兇，特別是他不笑而又瞪着你的時候, 可真的——有點吓人！”凱特小聲說。

“他瞪過你嗎？”愛麗絲問。

凱特點頭，“有一次我給您送水果, 打斷了他說話，他就很不高興的狠狠瞪我。我還以為他會抽出他的佩劍砍死我呢！”

“別傻了，玻西先生不會砍死你的。”席德妮翻了個白眼，“他又不是海盜！”

“啊！沒準他就是個海盜呢！”愛麗絲突然喊了起來，“有船打劫的時候就當海盜，沒有船打劫的時候就去做沉船打撈，永遠都有活幹！”

凱特跟着大呼小叫，“玻西先生是個海盜！哇哇哇哇！”

“打劫！打劫！快把你的錢交出來！”愛麗絲大喊着。

“噢！勇敢的海盜先生，我把錢都給你，求你不要殺死我！”

“你們這些該死的有錢人！我要代表月亮消滅你們！”

席德妮扶額，“好了好了，你別玩的太高興了，一會兒又睡不着。”

愛麗絲在跟凱特表演“海盜大戰有錢缺德富翁”，凱特拿出她看過的舞臺劇的表演方式，誇張的表演起了跪地求饒的富翁、嬌滴滴動不動暈倒的富家千金、驚慌失措的管家，和一臉“who care”的淡定貴族老太太。

要不是這個時代演員還是社會底層，愛麗絲真的很想讓凱特去倫敦西區做專業演員了。雅各布家的孩子都挺聰明，雅各布不用說了，要是他身份夠的話，去上牛津大學也是可以的；席德妮作為她的貼身女仆，已經可以不用她吩咐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雅各布教了妹妹們讀寫，席德妮和凱特都能自己獨立寫信，語句通順沒有嚴重的語法錯誤；凱特女紅很棒、模仿別人并自由表演，是個讓人開心的女孩。

既然成為演員不算是個好職業，愛麗絲就在想，凱特以後可以出編織紋樣的書嘛。後世這種圖書每年不知道要出多少本，賣的都還不錯。

不過因為這個時代還沒有照相機，凱特得學會畫畫，這樣以後才能自己繪制圖樣。凱特現在才開始學繪畫是太晚了，但不要求學成個畫家大師的話，學個幾年，畫毛衣圖樣是絕對沒問題的。

這天晚上臨睡前确實太興奮了，以至于愛麗絲躺到床上後，半夜都沒睡着。

卡爾文·玻西非常有意思，肯定不是個“好人”，但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不過他的“故事”不一定都是真正的自己的經歷，有些可能是別人的事，有些則幹脆就是謊言。

很迷人，自帶一種危險氣質，和浪子氣質，有股痞勁兒，還有一股狠勁兒。以前總是聽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還真的挺有道理的，但他閱歷太深以至于她根本看不透他。

相處起來倒沒什麽困難的，他幾乎能搭上所有的話題，态度一直很好，是一位紳士；很會察言觀色，從不說她不喜歡的話，難以覺察的讨好她，就算奧斯汀太太“無意中”提到她已經有了一位全家都喜歡的追求者，也沒能攔阻他。

亨利認為，卡爾文到了考慮娶一位合适的妻子的年紀。男人麽，賺到了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當然就會考慮到将來，考慮到子孫後代，只不過他工作性質不穩定，要是總是一去幾個月不在家，可就不适合成為丈夫了。

奧斯汀太太、亨利、湯姆都是如此考慮的，所以他們根本就沒把卡爾文當成她的丈夫人選。

卡爾文每次來拜訪她，都會送她禮物：一枚穿了金鏈的墨西哥金幣，一盒雪白小巧的貝殼，一頂裝飾着短尾信天翁尾羽的帽子，一缸顏色各異的金魚，一把用金粉塗飾的裏拉琴，都不算很貴重的禮物。

送禮物還附送故事，簡直像《一千零一夜》的山魯佐德，讓人欲罷不能。

每次卡爾文一走，奧斯汀太太就要“不經意”的念叨，怎麽奧利弗還沒有回來？他都走了快一個月了，該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

唉，奧利弗！一旦習慣了他的陪伴，多日不見，還真的非常想念。

奧利弗一直都有信寄來，一周兩封，說他還得在倫敦待幾天，不過一定會趕在聖誕節前回到馬德拉島；說朱利安為了未來繼母的事情跟父親大發脾氣，倒還不完全是為了財産的問題，他似乎有一種将要失寵的焦慮；

父親讓他見過了未來繼母和未來繼妹，原來那位夫人不是30多歲，只是看上去年輕，其實已經42歲了，有一個20歲的女兒，正在尋找丈夫。未來繼母委婉的表達了想要他娶未來繼妹的意思，只要父親不正式收養她，那麽她在法律上就不會是他的無血緣的妹妹，結婚也就沒有障礙了。他為了這事跟父親也差點吵翻了。

愛麗絲回信說可以讓朱利安娶繼妹，這樣就可以解決問題了：朱利安會得到男爵給未來繼妹的嫁妝，奧利弗不用擔心會被塞一個妻子，未來繼母也可以放心女兒的将來。

奧利弗回信說你似乎忘了，我才是繼承人；又說朱利安特別讨厭未來繼妹，娶是不可能的，他想連父親的再婚都破壞掉，讓這對母女滾蛋。

愛麗絲心想他家的狗血劇情還挺多的，跟連續劇似的。

拜倫和格蘭特每周也有信寄來。格蘭特一心只有學習，暫時不關注戀愛，也對學校周圍的女人不感興趣，他說威廉教他怎麽辨別那些只為錢的女人，他認為要是為了欲望而跟女人上床可真的很沒意思，他忙着呢，忙着學習，簡直學不完；

拜倫就很随便了，常對她提到他在劍橋最好的朋友約翰·埃德爾斯頓，用詞暧昧又豪放，gay裏gay氣的，她很懷疑他倆是不是已經有了什麽不可描述的暧昧關系。他們決定畢業之後一起去歐洲游歷，還興致勃勃的問，她想不想跟他們一起去。

那當然是要去的，能跟幾個男生一起出行，安全還是很有保障的，可真是一個不錯的提議。她很快回信同意，并猛誇了他一通，又寫信讓凱茜給拜倫寄去了100鎊——不能給的太多，不然這家夥又會亂花錢。

凱茜在聖誕節前一周來了馬德拉島。

奧斯汀家今年頭一次在海外領地過聖誕節，還挺新奇的。馬德拉島沒有冬天，仍然一派夏日景色，全家人都沒有在這麽溫暖的地方過過冬天，實在是一次非常新鮮的經歷。

奧利弗派人專程送來了一棵冷杉樹，跟凱茜同一天到達馬德拉島，還帶來了他的信。

男仆将冷杉樹連着大花盆搬到客廳，按照愛麗絲的指示放在角落裏。

護送冷杉樹的男仆把信交給愛麗絲，“少爺請你不用寫回信給他，他很快就會過來。”

“他什麽時候來？訂好了船票了嗎？”她打開火漆封口。

“已經訂好了，下一班客船他就會過來。”

她點點頭，“好，你回旅館吧。凱特，給他小費。”

凱特給了男仆一個10先令的硬幣。

卡爾文·玻西起先沒注意到客廳角落裏的冷杉樹，直到愛麗絲開始布置聖誕樹，他才留意到。

“這是什麽？”

“聖誕樹，剛在倫敦流行沒幾年。”

“你在往上面挂什麽？”

“彩色緞帶，玻璃球，糖果，雪花，貝殼。看，這是你送我的那一盒貝殼，我用絲線将它們網起來，挂在綠色的針葉樹枝上，很漂亮，對吧？”

“或者你可以給它們打個孔。”

“噢！不要！這會破壞它們的美。”

“這些裝飾物，代表了什麽？”

“我不知道，可能什麽都不代表，就是好看。”

“只是‘好看’？”卡爾文蹙眉。

“就是好看，可愛，有趣。你不覺得嗎？”

“我不太清楚，”他有點困惑，“我覺得這些裝飾物似乎沒有什麽必要。要是它們出現在一位女士身上，我還能夠理解，可是，挂在樹上——”

他可能是個實用主義者，覺得裝飾物是無意義的。

“可能是沒有什麽必要，但看到精致的裝飾物，這是一種‘美’，能令人心情愉悅，你不這麽認為嗎？”

他蹙眉沉思片刻，“好吧，要是你覺得這很有意思，那我也會覺得這很有意思的。這個要放在哪裏？”他拿起一顆小小的玻璃球。

“這樣挂在樹枝上。你得保證它不會掉下來，不然就會摔碎的。孩子們會跑過來玩，所以容易碎的玻璃球要挂的比較高一點。”

卡爾文比她要高一個頭，很輕松的就将玻璃球挂在較高的樹枝上。

她把聖誕樹的下半部分空出來，留給孩子們去裝飾。聖誕樹下放着裝飾物的盒子，大大小小，裏面放了很多閃亮亮的小裝飾物。

“你哥哥和姐姐的孩子們都很可愛，我見過他們，他們有一天去我的別墅參觀花園。”

“他們是很可愛。”

“兩個男孩、兩個女孩，你最喜歡哪一個？”

“都挺喜歡的，不過真要說喜歡的話，我比較喜歡女孩們。”

“我也喜歡女孩，她們很漂亮，又很乖巧。”

“孩子們要過來了，我得回房間了。”

“好，那我明天再來。”

“你不過聖誕節嗎？”

“過啊，家裏有仆人，又不用我動手做什麽——噢，你這是在告訴我這幾天就別過來見你了，是嗎？”

“過幾天，也許母親會允許我外出，我想去你的別墅花園看看，簡說你的花園很美。”

“你随時去都可以，我會告訴管家。”

“你要外出嗎？”

“過了聖誕節我會比較忙，我得開始準備下一次出航。”

“大概要去多久？”

“1月底出發，要到夏天才能回來。”

“到那個時候我可能就痊愈了，我就會回英格蘭了。”

“那真是太好了！要是到時候你已經走了，我會去倫敦拜訪你。”

愛麗絲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家在哪裏嗎？”

“不知道，但這不難打聽。”他彬彬有禮的向她和奧斯汀太太告辭。

之後的兩天，卡爾文·玻西沒有過來拜訪她，但禮物還是每天都送，一天一束鮮花，第一天送了一顆淡粉色的水晶球，大小剛好夠她握在手裏，冰涼沁心；第二天送了一顆非常大的白色海水珍珠。

“這顆珍珠太漂亮了！”簡驚嘆。

“太貴重了，愛麗絲不能收，讓人送回去。”奧斯汀太太說。

“确實很漂亮，或者我們送一件差不多價值的禮物回去？”愛麗絲有點舍不得，“瞧，這顆珍珠要是做成一只發簪那會多麽漂亮！他的工作都是在水下，沒準這對他來說不算什麽。”

奧斯汀太太嗔怪的瞥她一眼，“對他來說可能無所謂，他可能有一箱子同樣質量的大珍珠，但對我們來說，如果不想讓他誤會我們贊同他追求你，那還是要讓他知道的。你不會喜歡上他了吧？”

“他很有意思，但不太有審美情趣，我想他的成長環境不允許他有什麽高雅的愛好，這種人通常都實際的可怕。要是他知道——”愛麗絲突然停下來。

“要是他知道什麽？”奧斯汀太太問。

“要是他知道愛麗絲就要訂婚了，那他就會明智的離開。”簡很機智的解釋。愛麗絲這幾天終于同意讓哥哥姐姐們跟她同處一室了，只是還不讓孩子們跟她在一起。

愛麗絲有點羞澀的低頭一笑。

“奧利弗這次回來，就該來求婚了吧？”奧斯汀太太有點激動。

“他會的，他要是還不來求婚，我就讓湯姆去跟他談談。”

“可是，媽媽，我還不想這麽早就離開你。”

“真是傻孩子！”奧斯汀太太伸手輕撫她臉龐，“只是先訂婚，結婚麽，可就不用着急了，你可以在家待到20歲，或者22歲。”

簡笑着說：“那奧利弗可會等得非常着急了。”

“下一班客船什麽時候能到？”愛麗絲問。

“就是今天，今天是聖誕節前最後一班從南安普敦到馬德拉島的客船。”

“噢！那我們該派人去碼頭接他！”

“你自己不去接他嗎？”

“嗳？我可以去嗎？”

“去吧，讓雅各布陪着你，給奧利弗一個驚喜。”

愛麗絲跑上樓換外出服。

“凱特！去把雅各布叫來。席德妮，幫我梳頭，我要去碼頭。”

凱特跑開了。

“是去接奧利弗少爺嗎？我聽雅各布說，今天是最後一班從英國來的客船。”席德妮先幫她換好裙子，讓她坐到梳妝臺前，拿起梳子。

“雅各布知道所有的船期嗎？”

“他特地去看的，說小姐肯定會問到。”

“還有什麽國家的船？”

“很多，法國、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

“噢對，我知道島上有很多其他國家的人，不過人們似乎都只喜歡跟自己本國的人來往。還好島上的英國人足夠多。”

凱特進來了，說雅各布來了，在門外。

“叫他進來吧，我換好衣服了。”

雅各布進來，“小姐，要出門嗎？”

“要去碼頭。南安普敦的客船幾點到？”

雅各布掏出懷表，“下午兩點以後。”

“準點嗎？”

“這可不好說，畢竟海上航行很難說，不過都會在天黑之前到達。”

“那我們可以在碼頭旁邊的餐室等着，吃點點心，喝杯茶，帶幾本書過去看，你看到船進港了，我們再過去。”

席德妮為她編好了發辮，凱特也準備好了外出要帶的東西。

豐沙爾的客船碼頭停着一些船只，有大有小，其中就有卡爾文·玻西的“玻西號”。

“快看！小姐，那是玻西先生的船！”凱特亂興奮的指着玻西號。

“我以為他的船應該停靠在貨船碼頭。它不是應該進港維修的嗎？這麽快就修好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玻西號看上去很不錯呢，很大。”

“也不是很大啦，只能算是中等船。船越大就越貴，需要的船員也就越多。”

“船大一點是不是也會快一點？”

“現在還不行，等到全面使用蒸汽引擎的話，就會是引擎功率越大，船速就越快了。”

“什麽是‘引擎’？”

“一種機器，用煤或是木頭做燃料，驅動，帶動船只，或者機器。像我們家現在做的蒸汽印刷機，就是用蒸汽引擎帶動印刷機快速工作。将來可能會出現更好的燃料，不過現在最好的燃料還是煤。”

“完全聽不懂。”

“船用蒸汽引擎的時代就快到來了，玻西先生應該能活到給玻西號換上新式引擎的時候。”

旁邊有人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奧斯汀小姐。”

“玻西先生。”

“你好。沒想到能在碼頭上見到你。你是——”

“我在等英國來的客船。”

“應該就快到了，英國的客船總是下午才到。”

“你是？”

“我來碼頭辦事。你想到玻西號上看看嗎？”

“下次吧。”

“那好，玻西號還會在此停泊一個月，你随時想上船看都可以，即使我不在也可以，我會吩咐大副。”他輕擡帽子，示意告辭。

看着卡爾文離開，凱特才小聲說：“我總覺得玻西先生會揮舞着劍把你搶到他的船上去。”

“你又瞎說！玻西先生根本不是那種人。”席德妮無奈的看着妹妹。

“你看多了小說。走吧，我們去餐室吧，我還沒來過碼頭這兒的餐室。他家的茶要是不好喝，就把我們自己的茶葉拿出來。”愛麗絲轉身朝餐室的方向走去。

餐室距離碼頭還有幾百米，剛下過一場雨，地面有些泥濘。愛麗絲走了幾步，就覺得可能會弄髒鞋子和裙擺，還是上馬車吧，于是轉身讓凱特把馬車喊來。碼頭上沒有什麽專門的停車位，都是先來先占靠前的好位置，已經停了一溜接人的馬車。

奧斯汀家的車夫剛把馬車停在邦德菲爾德家的馬車旁邊，還沒來得及跟他家的車夫交流一下煙絲袋，又被喊走了。

愛麗絲右腳剛踏上馬車的小梯子，就聽有人興奮的說：“愛麗絲！你怎麽知道我今天會到？”

席德妮一臉驚訝的看着小主人：她臉上表情挺平靜，可能有點困惑，但總的來說很淡定。

凱特則一臉驚訝的瞪着伊沃·戈登：他瘦了一些，頭發有點亂，沒有穿着講究的外套，而是穿得像一個碼頭工人。

“伊沃？你怎麽——”愛麗絲皺着眉。

“你怎麽了？你不高興嗎？我給你寄了信，我從喬治那兒得到你的地址，立即就給你寫信了。你……你沒收到我的信？”

“喬治沒說見過你。”

“他沒說嗎？”伊沃也詫異了，“那你今天是來碼頭接誰的？”

“我來接奧利弗。南安普敦的客船不是還沒有進港嗎？你怎麽來的？”

“我從法國上的船——我沒辦法直接從南安普敦過來，只能從法國轉道。”他急急忙忙的解釋，“我一旦知道你在哪兒，就立即趕過來了。你說什麽？奧利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