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禁書

也許是相貌有了點變化, 也許是神态有了些變化，總之, 她有點變了。

愛麗絲沒花幾分鐘就拿好了早餐, 坐到餐桌邊。

他也趕緊坐在她身邊。

“愛麗絲。”他小聲說。

“嗯？”

“昨晚……你昨晚好像沒吃飯就上樓了。”

“席德妮後來給我端了晚餐，在房間裏吃的。你呢？你回去旅館好好吃飯了嗎？”

他點點頭，“吃了一點。”

“你身上還有錢嗎？”

“有的, 奧利弗給了我100鎊。”

愛麗絲突然覺得這很好笑：他倆幾小時之前剛打了一架，然後奧利弗居然還給伊沃生活費。

“等下我叫雅各布去銀行取錢，你身上沒錢可不行，就先拿——500鎊吧。你讓旅館的人幫你雇一個男仆，沒有仆人也不行。”

“奧利弗給了我一個男仆, 說我在島上住着的時候就适應一下只有一個仆人的生活。馬德拉島上很難雇傭到很好的仆人。”

愛麗絲簡直想捶桌了。

“那麽說，你們和好了？”

“也……不算和好吧。不過就跟小時候打架一樣, 用不了幾天, 我們就和好了。”他大概也覺得這很好笑，于是很高興的笑了起來。

可這是因為愛麗絲還沒有選擇他們中的一個，等她做出了選擇，那就沒法維持友好了。

“還要回去上學嗎？”

“你希望我能大學畢業的, 就只有一年了，我想回去念完。”他乖巧的回答：“不過要等到明年夏天。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你的病到了夏天也該痊愈了，到時候正好一起回去。”

愛麗絲沒說話。

他有點心慌, “愛麗絲，”右手放下叉子, 按在她放在桌上的左手上。“你昨天說的……”

她打斷他，“先吃飯，不然待會兒你可能吃不下了。”

只好先吃飯。

兩個人都吃得很快，一邊吃，一邊喝熱可可。

吃過早餐後，又漱了口。

愛麗絲起身離開餐廳，伊沃趕緊跟上。

席德妮給她披上一件帶帽鬥篷。

“我們出去走走吧。”

出了門，她才想起來，“昨天我忘了給你買帽子了，等下你自己去買幾頂帽子。”一位紳士衣櫃裏至少得有幾十頂帽子，就像淑女需要至少幾十雙鞋子一樣。“還有什麽不夠的，自己去買。”

他乖乖點頭，“我會的。”

又走了一會兒，到了涼亭裏。涼亭裏現在挂着竹簾子擋風，欄杆旁的座椅上沒有鋪着坐墊。愛麗絲叫跟在後面的凱特回去拿坐墊和靠枕，把她打發走了。

“坐吧。”她先坐在光禿禿的座椅上。

伊沃有點不安的坐在她身邊。

“想問我什麽嗎？”

他低下腦袋，“我……你昨天說的，是真心話？”

“當然。”

“昨天凱茜問我是否想過孩子，我其實根本沒有想過，那還是很久以後的事情，現在用不着去想。”

“可是孩子的問題是繞不開的，我不想你以後為了這個跟我争吵。”

“我都聽你的。”

“哎呀！你現在是會這樣說，但以後說不定要後悔。”

“那麽……你告訴我，你、你愛我嗎？”

“不愛。”

他猛地擡頭看她，一臉傷心，“可我愛你，非常愛你。”

“那就試着別愛我了。”想想覺得可能太無情了一點，又改口說：“或者該等我們再長大一點，要是我以後改變了主意，或者——嗯，我也說不好，如果兩個人都沒想清楚，或者有一方沒有想清楚，将來說不定會很糟糕，那就不好了。”

“你什麽意思？”

“我也不知道。”她煩躁起來，“結婚的前提應該是愛吧，可我不愛你，也不愛奧利弗，我就不能跟你們結婚。唉，錯了，是不能跟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結婚，這其實跟将來要不要生孩子、會不會生孩子無關。”

像是有什麽東西猛地捶在他胸口，他疼得臉色頓時煞白，說不出話來。

“你別擔心，要是戈登先生不肯原諒你、不給你錢，我會給你學費和生活費，不要擔心，我比你想象的有錢多了。別不好意思拿我的錢，你是我的朋友，我對朋友很大方的。”

他猛地喊了一聲，“愛麗絲！”

她停下來，有點驚愕的看着他。

“奧利弗說的沒錯，你真的太無情了。我還以為，你不愛我，至少也會愛奧利弗，可是你——”

愛麗絲咬了咬下唇，沒說話。

“你真自私！可我沒法不愛你，也許就是你的自私讓我更愛你了，你真奇怪，你奇怪極了！好了，我懂你的意思了，不是，我可能還是沒懂，但你不愛我，這我聽懂了。”他手捂着眼睛，止不住眼淚從指縫裏掉落。“你以前總是譏笑男人的誓言多數都是謊言，可我不是。你是我第一個愛上的女孩，也會是最後一個愛上的女孩，只要你沒有死，我就會愛你。而你要是死了，不管是現在死去，還是将來的什麽時候死去，我就會立即陪着你一起死。你或許不會相信我對你的愛是如此的深厚，但事實就是，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她深深的嘆氣，“別說什麽死不死的，我現在不會死的。至于将來，人人都會死。”

簡·奧斯汀和湯姆·勒弗羅伊帶着兩個女兒、亨利·奧斯汀和伊麗莎帶着兩個兒子，與奧斯汀太太一道，乘坐聖誕節後第一班客船返回英國；同船返回英國的，還有奧利弗·邦德菲爾德。

卡爾文·玻西1808年1月底登上了玻西號，離開豐沙爾港口。

伊沃·戈登在馬德拉島住到3月初，才回了英國。他沒有回家，路過倫敦，去拜訪了奧斯汀太太，向她說了愛麗絲的情況，她很好，體重增加，不咳嗽了，就快要康複，幾位肺病醫生都樂觀的預計她過了夏天就能痊愈。之後他去了劍橋，劍橋大學還沒有放假，他跟拜倫在一起住了幾個月。

拜倫問了愛麗絲的病情，很高興她就快康複了。不過得知愛麗絲既沒有選擇奧利弗，也沒有選擇伊沃，感到大為吃驚。

但又說：“我也覺得她不會選擇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因為你和奧利弗都差不多，都沒勁極了！”他很是幸災樂禍的大笑起來。

你可滾吧！

伊沃氣憤的瞪着他，“這很好笑嗎？”

“我親愛的表哥，別悶悶不樂了，你要想，她不愛你們中的任何一個，這或許是一件好事。”

“這怎麽會是好事？”

“至少你們還會是朋友，你和奧利弗、和愛麗絲的關系都還沒有變，這挺好的。”

“奧利弗呢？他不在倫敦，是回牛頓莊園了嗎？”

拜倫裝模作樣的驚訝：“你不知道嗎？他參加了陸軍，現在正在皇家軍事學院進修，到9月底訓練完畢，至少會是中尉軍銜。”

伊沃這下子可算是震驚了，“什麽？！”

“說真的，我倒是奇怪愛麗絲到底怎麽跟奧利弗說的，居然讓他瘋狂到去參加軍隊！”拜倫搖頭，“我以為我才會是那種一激動就跑去參軍的人，而不該是一向很冷靜的奧利弗。”

“我不知道，他倆單獨談的。”

“你們都沒勁！不過奧利弗現在變得有趣了一點，他要是被派駐國外參加了戰争、而又活了下來，沒準到時候愛麗絲就會愛他了。”

伊沃狠狠瞪了表弟一眼：這家夥，立場真的有點問題。

“快告訴我，”拜倫親密的摟着他肩膀，“愛麗絲最近都在做什麽？”

“就那樣，每天上午散步、騎馬，中午午睡，下午工作。”

“她在寫新書了嗎？”

“在寫新書，但沒給我看。”他悻悻。

“哎呀！不知道這次她要寫什麽書，好期待！”

新書寫的很快，到這年的8月底就上市了。

這次仍然是女主角，書名《薔薇之夏》。

安娜貝爾是一位新興資産階級工廠主的女兒，剛結婚，與丈夫感情不錯；安娜貝爾有一筆還算不錯的嫁妝，丈夫年輕可愛，有一筆過得去的年金，表面上看來一切都很好；但漸漸的，夫妻之間的對話越來越少，越來越無趣，安娜貝爾覺得無法忍受這種一成不變又乏味的生活，她決定離開家；她跟丈夫之間有過三次談話，一次激烈争吵一次平靜對話一次雙方都精疲力盡；周圍的人，包括安娜貝爾的父母都勸她回家，跟丈夫好好過日子，并且都認為她沒事找事，純屬閑得，認為她要是有個孩子，就會安安穩穩的做一個賢妻良母；安娜貝爾索性帶着女仆跑到國外去了；10年以後，長期分居的丈夫病故，留下一個情婦和兩個孩子，丈夫臨終前請求安娜貝爾收養他的兩個孩子，這樣孩子們就能夠合法繼承他的財産；安娜貝爾辦好了收養手續，将孩子們仍然留給丈夫的情婦撫養，再次去往國外。

小說上市後賣的很好，引發各階層讀者大範圍的讨論。之前從來沒有人寫過類似的女主角，大海航行全靠浪的捕獵男人型的女主角倒是有人寫過的，還不少，賣點都是相當熱辣的性愛場面。

《薔薇之夏》一反之前流行的傳統型嬌軟女主和放蕩型渣浪女主，塑造了一個“沒事找事”追求自我意志的女主角，評論極端兩極分化，一些人大罵安娜貝爾就是閑得，家境好又溫柔的丈夫都不要、不滿足，自作孽不可活，最後丈夫有了情婦和私生子也是不得已，值得同情，而不應該被罵；另一些人大罵身為丈夫的人不能理解妻子，還特麽有了情婦和私生子，本質就是個渣男，即使安娜貝爾不出走國外，将來丈夫也一定會有情婦和私生子，那安娜貝爾豈不是要活活氣死，她又不差錢，為什麽要受這種氣？

接着就有人說，這年頭不在外面有幾個情婦、搞出幾個私生子的男人太稀少了，這不算個事好嗎？

反對方便說，正因為那種男人稀少，所以安娜貝爾意識到丈夫不靠譜，就離開了，有問題？你有權利養情婦搞出私生子，安娜貝爾也有權利離開。

雙方辯論不斷，在一些評論性雜志和一些刊登書評的報紙上熱議得如火如荼。幾個月後，男人們終于意識到不能讓家裏的女人看這本小說，強烈要求封禁《薔薇之夏》。

南安普敦開往馬德拉島的客船。

這是9月的一天，客船越往南行，氣溫越高，不過因為是海上，空氣流通，體感并不算熱。

客船分頭等艙二等艙三等艙，按照階級地位分的明明白白：主人們住頭等艙，管家住二等艙，仆人住三等艙。

查理·衛斯理靠在頭等艙的欄杆邊上，眺望着大海：其實前後左右都是海水，實在也沒什麽好看的。

威廉·金斯利和莎莉帶着兒子查爾斯5月份去了馬德拉島度假，說要過個一、兩年再回英國，衛斯理這一次除了去看望好友，另一個任務就是護送奧斯汀姐妹返回英國。

上次看見愛麗絲還是喬治牧師的葬禮，那時候她病着，站都站不穩，需要女仆扶着她，在墓地裏哭得差點暈過去。他甚至羨慕她是個年輕女孩，可以想怎麽哭就怎麽哭，他就不行，他是男人，即使在姨媽的葬禮上，他也得強忍心痛、忍住淚水。

之後她很快病得越來越厲害，直到離開倫敦，他都沒能再見她一面。

當時他憂心忡忡，擔心她這一病就會死了。上帝是很偏愛一些人，他們年紀輕輕就才華橫溢，但同樣的，上帝也會過早收回他們。

沒有什麽是完美的。

雅各布等在豐沙爾碼頭上。

金斯利家也派了馬車和仆人來接衛斯理，等客船靠岸，接到了衛斯理，直接送他去了威廉租的別墅。

衛斯理在路上問了愛麗絲的病情，又問凱茜好嗎，雅各布一一回答。

愛麗絲小姐很好，已經複診過，愛德華醫生确定她已經痊愈了，但卡桑德拉小姐不放心，正在挨個給她預約其他的肺病醫生，要所有的肺病醫生都确診她痊愈了，才能放心。

到了威廉的別墅，衛斯理寫了一封信交給雅各布帶過去。

凱茜接到信，立即打開看。“衛斯理說，他可以等你見過所有的肺病醫生，一定要确定你真的全好了，然後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我早就好了，就是你一直不放心，一定要我多住這兩個月，不然我們7月份就能回去了。”

“你都出來療養了，那就不在乎多這兩個月，我可一定要把健康的你帶回家。媽媽每次寫信來都要跟我說一遍，要我一定好好照顧你。”

“媽媽真的是很操心。”愛麗絲淡淡的說。

亨利、簡和湯姆輪番勸奧斯汀太太，終于讓她同意先回英國。愛麗絲當時真怕媽媽非要留下來，那恐怕就只好她自己離家出走了。估計簡也是這麽跟媽媽說的，說凱茜留下來，至少愛麗絲不會自己跑掉，不然，天知道她一個年輕女孩會在外面遇到什麽事情——其實怎麽可能她一個人跑掉，她肯定得帶着雅各布兄妹的。

但這個時代沒有年輕女孩獨自在外旅行的，身邊必定要跟着年長親屬，或是父母，或是兄姐，或是專門的年長女性陪護人，仆人再多也不算數。凱茜陪着她也是合乎規矩的，媽媽只好妥協。

亨利哥哥也不是很放心她倆在馬德拉島上，于是又給她們留了3名男仆，叮囑仆人一定小心守護兩位女主人的安全，等回了英格蘭，按照在馬德拉島待的時間，補發薪水，也就是實行出差雙薪制度，仆人們倒也很有工作熱情，而且按出差時間發雙薪，也沒什麽好争的。

奧斯汀太太每周給她倆寫信，愛麗絲也給母親回信，就是說一些日常的事情。媽媽不提訂婚的事情，她也不提将來的事情。

倒是凱茜，剛過聖誕節就收到了信，這次還是一位布裏吉斯。

三哥愛德華的妻子伊麗莎白姓布裏吉斯，伊麗莎白的娘家弟弟愛德華·布裏吉斯比凱茜小兩歲，一直未婚，前年見過凱茜後，偶有來訪，到了去年秋天，奧斯汀太太和愛麗絲都不在家，愛德華·布裏吉斯來訪的勤快多了，很清楚的表示出了追求的意思。

之前也有一位布裏吉斯先生追求過凱茜，還向她求婚了，但她拒絕了求婚，愛麗絲估計這位布裏吉斯先生也不會成功。

凱茜今年35歲，在女性來說就是絕對大齡了，也早就沒有什麽結婚的前景了，奧斯汀太太本來已經放棄，但現在又有一個條件不錯的追求者，又是親戚，人品也不差，媽媽就又開始蠢蠢欲動：愛麗絲還小，又很倔，只能随她去了；凱茜可是一個聽話的孩子，這次一定要把握機會。

凱茜只好跟愛麗絲說，就因為媽媽沒法左右你，現在又開始追着我想要我結婚了。

愛麗絲也對媽媽這種恨女兒嫁不出去的心态沒有辦法，這個時代絕大多數母親肯定都還是希望孩子能乖乖結婚生子的，因為她們也都是這麽過來的。奧斯汀太太結婚很晚，25歲才結婚，26歲才生下第一個孩子，所以愛麗絲現在說不結婚，她也很快就妥協了，畢竟愛麗絲還可以再等幾年。但凱茜就是重中之重了，要是有機會能把她嫁出去，媽媽還是願意為此努力一下，挽救一下的。

這幾個月跟大姐在一起，姐妹倆也很是增加了姐妹情誼，凱茜了解到愛麗絲是怎麽思考問題的，為什麽會說不願意生孩子；愛麗絲也了解了凱茜為什麽不願意結婚，就是有很合适的人選也不願意答應求婚。

凱茜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生活——好吧其實不是一個人生活——她還是個處女，對男女之間床上的那點事情從來沒有接觸過，也就很難有什麽性欲，不需要什麽男人，于是就不覺得有什麽必要結婚，甚至因為宗教背景問題，覺得床上的那點事兒有點惡心。

愛麗絲覺得姐姐就是個清心寡欲的聖女，她只要想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麽樣的生活就行，別人無權改變她的決定，即使是媽媽也不行。不過還是壞壞的說，要是煩了媽媽逼婚，就也搬出去住。

姐妹倆為了她要不要搬出去住，讨論了很多次。

凱茜認為她還是得在家住着，一個未婚女孩在沒有父母兄姐的陪伴下獨自居住，這可很不好聽，她會被人當成“那種”女人，就算她壓根不接待任何客人，還會被人傳謠言。

愛麗絲表示“who care”，凱茜就說她想得太簡單，要是因為不存在的事情被诋毀了名聲，将來她可就沒辦法再尋找到合适的丈夫了。

“那就不結婚了，這多簡單啊！”愛麗絲嘆氣，“為什麽你們都覺得我非得結婚呢？”

“我可以忍受媽媽時不時的唠叨和逼婚，你不行。”凱茜也嘆氣，“但要是讓我放下媽媽，陪你住在外面，我怎麽忍心？”

愛麗絲也覺得這不可行，她是拿定主意不想再跟媽媽住在一起了，或者至少這幾年不回家住；但媽媽身邊要是一個女兒都沒有，也很可憐。

“要不，我可以去跟安娜表姐住？或者請她到倫敦去住。”她絞盡腦汁想着家裏還有什麽合适的親戚，她只要跟一位年長女性親戚一起居住，也沒什麽問題。“或者安娜表姐可以去跟媽媽一起住，你跟我一起住。”

凱茜扶額，“這倒也行，不過安娜能跟媽媽合得來嗎？還有，她願不願意離開牛津？”

“你寫信問問她呗。她那個養女叫什麽名字？”

“克萊爾。”

“克萊爾也該到了去學淑女教育的年紀，你告訴她，我可以介紹克萊爾去貝克爾夫人那裏，正好讓她到倫敦來住。我記得她在倫敦有自己的房子，不過租給別人住了，她可以住簡的小別墅——啊，不對，我們在旁邊還有地皮，讓亨利再蓋兩間小別墅好了。”愛麗絲興高采烈的計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