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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這個名字跟她很不相配。
她知道,自己通身上下沒有那份纏綿眷戀,只有一份入骨的執拗。
她的師傅以前遇見過一個算命先生。
算命的說,她注定孤苦伶仃孑然一身。
師傅說自己不信命,但還是給她取了個成雙的名。
她原名姓宋,臨安宋家,衆多富商中的一家。
據說,舉辦滿月宴的那晚宋家起了一場大火。據說,她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據說,宋家那場大火把一切都燒掉了,房子,財物,官位,和人命。
師傅告訴她,心結終須要解的。
她就在某一天拿着劍一路下了臨安。
然後,在臨安的酒樓裏,鴛鴦第一次遇到了這個男人,章赦。
他随着一位中年人上樓進了包廂,身後跟着一個中年護衛。在她喝完第二壺茶時,他出來了,她擡頭瞧了一眼,唇紅齒白,雅人深致。是錦繡堆裏長出來的公子。身後跟着的随從走路間悄無聲息,內息綿長沉穩,武功不在她之下。
那時的章赦像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四下環視了一番,視線掃過來時她低下了頭,笠檐遮住了她大半張臉,直到她聽到對方下樓的腳步聲方才擡起頭。
小二要給她添上第三壺茶,她看了看門扉緊閉的包廂,沒有動。
在她喝完第三壺第二杯茶時,包廂裏的中年人出來了。她很快尾随上去。
那人在街邊雇了一頂轎子,坐進去,四個轎夫穩穩當當的擡起他朝着一條小巷子走去。她擡眼看了看天色,黃昏已近。
轎子轉進一條只能單行通過的小巷,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兩側青牆聳立,夕陽最後一道光線正慢慢從巷子裏退出,她拇指推着劍柄,腳尖輕點飛上牆頭,兩三步後停在與轎子并行的地方。一個轎夫不經意瞥見了投在地上的影子,慢慢的擡頭朝她看來。
最後一縷陽光退出巷口時,她出了劍。
轎夫只聽見蹭的一聲,眼前白光一閃,原本站在牆頭的人就不見了蹤影。
轎夫吓得丢了轎子,轎子霎時翻在地上,血從轎子裏流出,很快,地上就積了一灘血。一個人頭從轎子裏骨碌碌的滾到他腳邊,雙目安詳的阖着,嘴角還殘留一絲未收回的笑意。
她站在不遠的飛檐上,夜風從她寬闊的衣擺間穿梭而過,看着四下逃開的轎夫,翻倒的轎子,漸漸隐沒在夜色裏的人頭……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她去殺了最後一個仇人。
那條街是高門貴戶的集聚之地。
她站在屋頂瞧着庭院裏零散站着的兩三個護衛,深夜時刻,他們動作都有些滞緩。
挑開門栓進屋時,年邁的老人從床上驚坐起。她瞧着那人枯槁的面容,心下難得的生出一絲寬慰。她在長大,而他已至垂暮。原來時間早已架在他脖子上,磋磨他的生命。放他壽終正寝太過仁慈。她将自己打磨成了一件利器,遲早會有一天,劍尖會指向她想殺的人。
察覺到異樣的護衛們破門而入,卻只迎來帶着熱意的鮮血。
她躍過幾個屋頂停下,右前方是一片密植的林子。風一吹,葉聲濤濤。明明身後還有人緊追不舍,她卻心底感受到一絲解脫,直接撩袍坐了下來。
年輕的少年披着披風,裏面一身靛藍圓領長袍,長袍系在腰上,爬上樹梢,躲着林子外面滿處尋人的小厮。樹下扔着幾卷書,他則靠着樹幹,偷得浮生半日閑。
口中颠來倒去的念着一句詩,“江南好,風景舊曾谙;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啊,綠如藍。”
她聞着夜風裏送來的酒味,笑了笑,原來是個醉鬼。
那個晚上是鴛鴦第二次見着章赦。
那年鴛鴦十九歲,章赦十八歲。
鴛鴦的師傅一直做着刀口舔血的活,他的刀尖下染上了無數人的心頭血,也聚了無數人的怨氣和恨意。然後有一天,連他自己也死在自己的刀尖下。
她和師姐琳琅穿一身喪服站在師傅的墳頭。琳琅盯着墳丘說,老頭喜歡給她們算命,卻總忘了給自己算命。
她則說,師傅給自己算過命,他老人家自己算的,他的命叫宿命。
那時的琳琅還只會殺人不會救人,她說,她不信命。
江湖上的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上沒有恩。
在她以命奔波的三年裏,她一直記着,臨安那座城裏,有個唱江南好的江南公子。
那是從錦繡堆裏長出來的貴公子。
和她不一樣。
那三年裏,她走過宋金兩國的戰場。見到了馬革裹屍,血染長河。見到了城門口士兵的殘肢斷骸如山丘一樣堆積,見到破城後的家破人亡,燒殺擄掠。她站在城內,看着鐵蹄一步一步踩着人命朝她而來。那時的她才真正明白,什麽叫人命如草芥。
有一日她随着流民入城,金兵一支小隊在城頭突襲。城頭的将領一刀砍斷吊着石門的繩索,她和剩下的流民貼着城牆,頭頂箭如雨下,身前是金兵的□□。鴛鴦想過自己會死,死在別人的刀下。但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死在金兵的□□下。耳邊全是婦孺老弱的尖叫聲,哭喊聲。
她殺手的身份讓她站在道德的刀尖上,無論從哪個方向下去,都不會是對的那一方,因而她從來不會去考慮對錯。只要永遠想着活着就好。然後,她活到站在城牆下的這刻,如蝗的金兵逼出了她的家國情懷。
在那座城牆下,她第一次嘗試着去救人。
她的身邊有吶喊聲,厮殺聲,兵器的碰撞聲,他人的熱血一遍又一遍,一層又一層的淋在她的身上。手臂是痛的,雙腿也是痛的,肩膀上痛,腰腹上痛,後背上痛……
等到一切安靜下來後,她抓着不知哪來的刀,一個人渾身浴血的站在一匹無頭馬屍上。她踏着士兵的甲胄,踏着血泊走到牆角下,她身後護着的近百流民,只活下來了十幾個瘦弱的孩子。其中大半還是他們的父母以身為盾護住了他們。
鴛鴦力竭撲在那些孩子身前。她趴在地上,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學會了哭泣。殺人有多容易,救人就有多難。這句話和着她身上未幹的血,一起刻進了她的骨子裏。
前線物質匮乏,鴛鴦渾身上下都是刀傷,槍傷,後肩處還插了兩支箭。胡子花白的軍醫給她處理好傷口後,和救回她的将領說實話,“這位姑娘若是命大就能熬過去。”
鴛鴦聽見了,最後一絲意識泯滅時想着,一定要熬過去。
她燒成漿糊的腦袋一直在反複的做一個夢。
那個夢裏很美,有紅似火的日出,有綠如藍的江水,有垂垂楊柳,有莺歌婉轉,還有一身靛藍長袍的俊美少年爬上牆頭的樹,抓着手裏的書卷,搖頭晃腦的念着詩。
這是他的江南,如今他也成為了她夢中的江南。
鴛鴦的心中有了夢。
夢裏有一川春江水暖。
活下來的十幾個孩子留在了軍營,鴛鴦被聞訊而來的琳琅帶去了揚州。
琳琅帶着她走遍揚州的各大青樓酒樓,壓着她的脖子,讓她看着樓下的紙醉金迷。她知道這個國家搖搖欲墜,也知道光鮮靓麗的外皮下有數不盡的貪官污吏。她還知道人心不古。邊關戰火紛飛,将士用血肉堆積起一片平和的假象,無數人在隔江猶唱後庭花。這些她通通都知道。可是,她沒辦法了,沒辦法再不問對錯的踩着刀尖上。
她閉了閉眼,拿開琳琅壓在她脖子上的手,嘶啞着嗓子道,“我回不去了。”
“琳琅,我回不去了。”
鴛鴦用布把自己的劍一圈一圈的包起來,在她無數次把劍架在別人脖子上時,總能留有餘地。她開始學着不用殺人的方式去解決一切問題。殘忍總是能自學成才,仁慈卻要經歷後才明白。
可是鴛鴦不知道,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殺手有殺手的規矩。如今她破了自己的規矩。一個殺手破了自己殺人的規矩,收了殺人的劍,就會有更加多的刀尖指向她。
琳琅走時告戒她,她若再也抽不出劍,遲早有一天會殒命在她放過的那些好人刀下。
鴛鴦心裏也有幾分明白,但她仍報一絲僥幸。
可僥幸一詞比或許,可能這二詞還少幾分希望,更為渺茫。
鴛鴦一直知道有人想她死,但是她從來不知道會有那麽多的人想她死。那些尋仇的要她死,那些從她劍下留得一命的也要她死,那些她認為的好人也要她死。
她被世人逼到懸崖邊,退無可退。若她是個幹脆的,也死了一了百了。可她卻偏偏是個不知道死的。跌下懸崖,落入深潭,兩腿都斷了還知道用手爬出來。
她躺在淺灘的卵石上,胸膛微弱的起伏呼吸着。鴛鴦九歲時劍上染血,活到此刻心上有兩道心傷。一道是為前十年裏她不知所謂的殺人,一道是為後兩年裏她不知所謂的救人。
師傅曾經說過,做殺手就要學會不問對錯,殺手只是一把刀,刀尖朝哪不是由刀決定,是由握刀的人決定。
鴛鴦此生僅有兩次毫無遮掩的站在在刀槍劍影下。第一次身後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流民,第二次身後是寒風呼嘯墜下死亡的深淵。第一次她學會了救人,第二次她學會了自己握住自己這把刀。
她死了兩次,活了兩次。
所有的過去都會發酵成後來。
鴛鴦心裏的那川春江水暖,還在江南。章赦也還是那個,醉酒後爬上牆頭樹念着江南好的貴公子。而鴛鴦已經不是大仇得報後,坐在屋頂志滿意得的殺手了。
章赦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一個人的心底留了許多年。
十八歲那年醉酒後爬上牆頭樹,于他來說,特殊的也是他夜半摔下樹,斷了腿,待在屋子裏養了一月有餘的傷。
後一年,章赦初入朝堂,當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
章母操心他的婚姻大事,圍着臨安繞了幾圈,看了無數人家的閨女。好不容易相中了一個回來,拉着他要去提親。誰知章赦半夜翻牆,爬出去找了個男子回來說要與之成親。
這麽一鬧,臨安那些存了心思的富貴人家便了歇了心思。章母則生怕逼緊了章赦,鬧出更大的事,便打發了那個裝腔作勢的男子作罷了。章赦樂的安生,此後便也在刑部認認真真的做了幾件有用的事。
可是,章父覺得他滿身的少年氣,還需歷練,便想要派他去外地,見見民情,也避避他大哥的風頭。
這些都是鴛鴦輾轉回到臨安聽說的。
那時的她,坐着囚車進城,一睜眼就望見人群後,站在茶館門口穿暗紅錦袍的他。
章赦的面貌已有幾分青年的淩厲,膚色如玉,倒是襯出了許多少年的俊美。
鴛鴦手上是沉重的鐐铐,腰腹上還有刀子砍出來的傷口,幹涸的血跡結成痂,糊在傷口處。
她瞧見他也在隔着人群望向自己,望向狼狽不堪的自己。
鴛鴦難耐的閉上了眼。
她其實是想回臨安見一見他,她也想讓他見一見她。
在一個春意濃濃的一天,樹木蔭蔭蔽日,緋紅的繁花連綿如雲。他可以站在湖邊逗弄垂柳,也可以踩着石板小徑和朋友談笑風生。
她或許蹲在樹上看着他從樹下經過,偶然見着樹上有人,便好奇擡頭望一望她,若是高興便對着她笑笑。
她或許跟在他身後走着,一行人中總會有人發現身後緊跟不舍的陌生人,而他聽着別人說,便也轉頭朝後看看,見着像是個打扮怪異的江湖人,有些驚訝的挑挑眉。
……
那麽多藏在她心底的或許都沒了可能。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有點像個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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