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八股

從千帆堂出來,朱素素本來想直接去幽篁居,看着秋風蕭瑟,草木搖落,群燕辭歸的景象,抱了抱臂膀,先回了一步堂。

朱素素親自在小廚房裏熬了湯,讓簾影盛了兩碗,用食盒裝好,她拿着畫帶着丫鬟去了幽篁居。

幽篁居裏,小竹林裏有的樹葉已經枯黃,只殘留了一星半點的綠色。竹節褪去青綠,變得發白,爬上些許斑點,随風搖動,似要斷了一般。

朱素素拾階而上,進了書房裏,朝簾影示意,讓她把湯放到書桌上。

舅甥兩個見朱素素來了,俱都停筆行禮。朱素素和藹笑道:“我瞧着心歡不在一步堂,肯定就在你這兒,才從老夫人那裏回來,熬了湯給你們送來。”

李心歡興沖沖地跑到母親面前,仰面笑道:“熬的什麽湯?”

簾影把食盒打開,端出兩碗湯擺在書桌邊沿,沒有碰到兩人書房的用具。

朱素素道:“是百合馬蹄蜜棗湯,滋陰潤肺。百合能清心安神,防秋燥。你們兩個每每讀書習字都忘寝廢食,多喝點方不至于生病。”

李心歡點頭道:“母親,我知道,秋老虎很厲害,對不對?”

溫庭容一直站着,一臉肅穆,待朱素素顯然與待他人不同。

朱素素溫柔地撫摸女兒的腦袋,嗯了一聲道:“你小時候在秋天最容易生病。”

舅甥兩個端着湯喝起來,李心歡喝的津津有味,溫庭容則如飲仙露,滿含敬畏,一絲不茍。

朱素素看着義弟這副模樣,心想老夫人的顧慮是對的,這孩子若長此以往,不曉得要變成什麽樣。她不由暗嘆道:溫庭容自幼失了父母,寄人籬下,真真叫人心疼。

李心歡喝完了半碗湯,溫庭容則全部喝完了。

朱素素走到書桌邊,笑道:“常食百合湯,健脾開味,補養身體,于你們讀書人也是有益的,能提神抗勞。往後我叫院裏小廚房常常送來,你們可要按時喝。”

溫庭容抿唇,聽起來有點麻煩義姐了,不過她一番好心,也不好拒絕,便作揖道了個謝。

李心歡咧嘴笑道:“跟着舅舅果然有口福。”

朱素素低頭看李心歡面前的畫。

李心歡這幾日寫字寫膩煩了才換了兼毫筆來畫畫,畫的是二房的一家四口一齊用飯的畫面,還差一點才完工。

朱素素颔首道:“兼毫剛柔相濟,用起來得心應手,畫工筆、人物畫都很好。”

李心歡以筆頭抵下巴,道:“母親怎麽淨誇筆,卻不誇我?難不成是筆它自己畫這麽好的嗎?”

簾影也忍不住笑了,只聽得朱素素道:“你畫的很好衆所周知,何須我再畫蛇添足去誇你?”

這便是最好的誇獎了,李心歡又坐在椅子上把剩下的一部分補完。一旁的溫庭容端端正正地提筆寫字,态度比平常更恭謹。

朱素素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見李心歡腦袋慢慢低了下去,快要貼近桌面,伸手擡起她的額頭訓道:“眼睛離桌面遠些,再這樣下去遲早會看不清東西,你瞧瞧,手上這支筆都要用壞了。”

李心歡立馬挺直了背板改過來,朱素素搖頭嘆道:“說了你多少次也不往心裏去。”女兒的脾性她再了解不過了,看着溫柔可愛,實則不撞南牆不回頭,十分執拗。

溫庭容瞧了那支兼毫筆道:“這支筆早就被我用舊了,不怪心歡。”

“你也不用替她求情,咱們院裏她用壞的毛筆都不曉得數幾。”繼而對溫庭容道:“庭容,你替我多盯着她,若實在改不過來,你就打她掌心。”

義姐分明是自己舍不得打,卻叫他來打……溫庭容也只能淡淡地應個是。

李心歡心虛地觑了溫庭容了一眼,舅舅雖然嚴肅,可從來沒有對她動過手,以後應該也不會吧?

朱素素瞧着時候不早了,李拂念可能要回來了,便把《雪際停舟圖》送給溫庭容道:“這是我從老夫人處得來的畫,她說送給你們正好,我便帶來了。”因怕溫庭容多想,她不說是老夫人指名給的。

李心歡把畫推開,看了一眼道:“倒是頗有意趣。”

溫庭容微抿唇,老夫人是嫌他性子不好嗎?

朱素素一手搭在女兒的肩上輕輕捏了一把,道:“這畫随你們兩個誰拿去。”

李心歡會意道:“正好舅舅房裏什麽也沒挂,那就給舅舅吧。”

溫庭容沒有拒絕,客氣道:“那就多謝老夫人了,也謝謝義姐。”

朱素素不自然地勾勾嘴角,青蔥五指捏了捏袖子,複叮囑道:“這些日子已經沒有連綿陰雨,你們兩個時常也出去走走。”還特特對溫庭容說:“正好吳畏也常來府上,你們也算同門師兄,總不至于沒有話說。”

“好。”溫庭容就答了這麽一個字。

朱素素走後,李心歡畫着久了又忍不住低頭,溫庭容正要奪過她的筆叫她休息一下。李心歡正畫在興頭上,還差一點完工,把筆捏得死死的不肯給。

哪知溫庭容一把抓着李心歡的腕子,奪過筆,盯着她手指內側,泠泠道:“姑娘家的手,要是長繭了就不好看。”

李心歡登時臉紅,抽回手細細看了一遍,沒看見黃繭才放下心來。

她端起方才簾影沒有收走的半碗湯,喝了一小口,覺着還沒涼,又喝了一口,喝到最後還差一口的時候,打了個飽嗝,明顯已經喝不下了,卻不肯浪費,仍舊準備喝下去。溫庭容見了把湯碗搶過來告誡道:“喝不下就不要喝了,會傷胃。”

李心歡嘟哝道:“是母親親手熬的。”所以她一口也舍不得丢。

溫庭容抽了湯碗喝下最後一口,把空碗放在桌上,将筆還給她:“記得把頭擡起來,我院子裏的竹條多得是。”

李心歡:……

舅甥兩個又靜坐一會兒,溫庭容便出去方便了,李心歡手上的畫正好完工,心想着看書解解悶,旋身去書架上翻找。

李心歡看書不挑剔,有時候就是随緣,找到哪本是哪本。她瞥見書桌上有一摞書,便伸手去拿,一翻開卻發現裏面夾着一篇八股文,寫的是臺閣體。這就讓她納悶了,溫庭容除了要拿給父母親看的文章,從來都是用臺閣體寫,一般都更習慣書寫瘦金體,但手上這張紙平整柔軟,分明是夾了很久的。

把文章細細讀了一遍,是以“仁政”為題的八股文,李心歡皺眉自言自語道:“舅舅把這篇文章藏的這麽緊,不像要給人看的樣子。”

李心歡記下文章內大致內容,把紙張放回原處,往窗外看了一眼,見溫庭容還沒有來,便回到原位,等舅舅來了,若無其事道:“時候不早了,外甥女先回去了,改日再來。”

溫庭容見天色只黑了一點,不影響走路,便道:“去吧。”

李心歡一路上深怕怕內容忘了,一邊跑一邊背,到了房中趕緊提筆寫下來。晚上和父母親一道用飯之後,向來不關心外面雜事的她,因從李拂念口中聽到“仁政”二字,坐在屋裏沒有走,豎起耳朵認真聽着。

仔細聽下來,李心歡才知道,原來這是今年科舉試題。這麽說來,舅舅應該是十分想參加科舉的,那為什麽還要故意劃傷手臂避開考試。她實在不解,苦惱地低着頭。

李拂念穿着鴉青色程子衣,抄手坐在榻上,頭發束起,慈眉善目,唇上一字胡,笑呵呵地看着妻女,在女兒面前一點威儀都沒有。他打量着李心歡,聲音醇厚帶笑:“心歡在想什麽呢?”

李心歡擡頭看李拂念,脆生生地喊了一句父親,便道:“女兒湊巧讀過一篇文章,也是以‘仁政’為題,覺得很好,卻不曉得有多好,想請父母親幫着瞧瞧。”

李拂念好奇地“哦”了一句,女兒的才學頗得妻子真傳,她都說好的文章,必定不會太差。

“你拿來我們瞧瞧。”李拂念有些迫不及待。

李心歡急忙跑到房裏,把方才潦草記下的東西拿了過來,雙手奉到父親手上。

李拂念把紙張舉在他和朱素素二人中間,兩人耳鬓相挨,一齊把文章讀完了。

夫妻二人相視一眼,皆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驚豔。

朱素素表情莊重嚴肅道:“現在的學子作八股文一味迎合朝廷,所見多迂腐。這篇中‘民富,則君不致獨貧;民貧,則君不能獨富。有若深言君民一體之意,以止公之厚斂也。為人上者,所宜深念也’句講的深得我心。末尾束股言明反對橫征暴斂、竭澤而漁,更是頗有遠見。”

李拂念點頭贊許道:“确實是好文章,你從哪裏得來?”

李心歡卻反問:“父親,有多好?能中舉人第幾名?”

李拂念頓了一會兒才道:“難說,得看今年解元寫到什麽水準。”

朱素素猜想可能是溫庭容的,只是這義弟平日裏行文流暢、中規中矩,并沒這篇所述犀利直白,她追問道:“這到底是何人所著?”

李心歡不肯答。

答案顯而易見。

李心歡一會兒就找借口溜了。

朱素素望門空嘆:“可惜了庭容今年沒能參加科舉……”

李拂念怔怔出神道:“這孩子野心大着呢。”

但也重情重義,只不知将來有何等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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