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回京
初二這天, 吳美卿回去之後內宅之事皆由朱素素料理,她在議事廳處理完幾件大事并數十件小事, 便被朱芸身邊的棠梨叫去了千帆堂。
千帆堂次間裏,朱芸穿着深紫色五福捧壽厚錦褙子, 紅綜裙,梳了個精神的圓髻,依舊用一直白玉扁方绾着, 頭戴顧繡抹額, 斜倚在金錢蟒迎枕上, 大腿以下部分蓋着一張厚厚的羊毛氈子,腳掌旁邊是酸枝木镂雕鑲理石四角幾,上邊擺着銅胎壽字雙耳熏爐, 點着寧神的檀香。
朱素素進來行了一禮, 随即擡頭看見老夫人頭上的抹額, 那是她親手做給婆母的。
朱芸和藹地笑笑,沖朱素素招招手, 叫她坐到自己身邊來。
朱素素便握着朱芸的手,坐上了綢夾棉毯子上, 略略交代了幾句家裏的事,說了些與去年出入不大的人情往來。
朱芸笑呵呵道:“有你們料理李家,我很放心。今個汾兒回門恐惹你想娘家, 我才來找你說說話。”
不僅是朱素素想娘家,朱芸也很想。
朱芸父母去世的早,她自幼在伯父朱潛淵跟前長大, 和堂兄朱齊物情同親兄妹,現在的朱家就是她的娘家。遠嫁這麽些年回去的時日并不多,尤其是這些年身子越發差了,一個不好還要叫白發人送她這半白發人,正是年節時候,叫她如何不想娘家。
絮絮叨叨同兒媳說了許多娘家的事,朱芸嘆息一聲後笑道:“早在年前老太爺就寫了帖子給大伯父拜年,算算日子,不是昨天就該是今天就要收到了。哎,伯父年事已高,早些年待我如親生女兒,恨不能親去跟前盡孝,真是愧疚!”
朱素素軟言安慰了幾句,想說來日方長,又覺不妥,怕惹老夫人傷懷。
朱芸抹了抹眼角泛的淚,欣慰道:“還好有你替我回朱家看看,等你回來說說京都之行,也可解我思鄉之苦了。”
朱素素是朱家的女兒,自然每年都要和丈夫女兒一道回北直隸拜年,只不過路途遙遠,初二回去肯定是趕不及的,索性讓吳美卿忙完回門的事,二房一家子再啓程,趕在元宵節之前回來。
這次回去,朱芸有許多事要叮囑朱素素,除了帶去她的問候,還隐晦叮咛兒媳,千萬不要把家中這等烏七八糟的事說給朱家人聽,省得徒惹老太公心煩。
朱潛淵高齡七十四,朱素素心裏曉得輕重,便答應替李拂慈瞞着,只要那邊不細問,她就不提。
又交代了幾句其他的,朱芸讓羅媽媽把她事先準備好的物事都裝進了箱籠,命人擡去了一步堂,才放朱素素離去。
因要離家,李心歡也忙碌起來,梅渚和峰雪幫忙收拾東西,她在一旁指揮着,等到東西都歸置好了,她還想起小白被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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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兔子有丫鬟照看不會出岔子,李心歡靈機一動,想起來溫庭容這些日沒人陪,便用一張厚布把籠子一裹,拎着兔子去了幽篁居。
初二這天雪後天晴,屋檐地落滿了厚厚的雪,李心歡小小的腳印一路踩到了幽篁居,把已經三斤的小白送到了溫庭容面前。
掀開布後,溫庭容眉毛一挑,這肉兔好生肥碩,看來外甥女喂養的十分仔細。
李心歡鄭重地交代道:“舅舅,我每日要喂三次蔬菜,還要陪她閑磕牙兩次,你可不能在我北上的時候怠慢她。”
溫庭容提着籠子心情有點複雜,一只兔子而已,難道他還得當祖宗供起來?
李心歡便又叮囑了:“舅舅只當是我就成,你以前如何喂我,就如何喂她。”
“那我怕是喂不起了。”
李心歡:……
沉默了一會兒,溫庭容也不再逗她,只叫她安心地去。
李心歡這才離去。
第二日早上,天沒亮的時候二房一家子就起來梳洗,他們出門的時候,溫庭容一直在幽篁居門口候着,直到送他們出了影壁才停住。
李心歡臨行前,悄悄在溫庭容身邊道:“舅舅別怕,我雖走了,有小白在的。”她是怕溫庭容一人在沒有他們一家子的李家不自在。
也不是頭一次自己待着了,溫庭容點點頭,別了朱素素夫婦便回去了。
京杭大運河沒有修到南直隸,想從應天府到順天府,須得先坐馬車走陸路到鎮江,再坐船上京杭大運河,一路北上過江南河和通濟與永濟兩渠,最後從陸路到京都。
這一路必多颠簸,若是遇上河面結冰,路程還要耽擱。
好在李家二房運氣不錯,途中只因船只問題耽誤了半天,四天的路程便到了京都。
下了碼頭,朱家便有人來接。李心歡一路暈船,現在還暈乎乎地睡在朱素素懷裏。
等到李心歡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朱家。
因李心歡暈船,在朱家的第一天基本睡過去了,第二日才穿得端莊鄭重,随父母親給朱家老太公、老太爺、老爺等長輩請安。
老太公朱潛淵的長壽院裏,子子孫孫聚了一堂,他穿着石青色窄袖直裰,踏一雙碧紋皂靴,一只胳膊擱在烏木邊花梨心木桌上,筆直地坐在上首,端起一杯柳青芙蓉遍彩茶碗,笑意融融地看着下面行禮的晚輩,讓身邊的媽媽挨個給了荷花、葫蘆、花生等形狀的荷包。
李心歡得了個葫蘆的,掂了掂,放在手裏沉沉的,她抿嘴笑了笑,謝過了曾外祖。
朱潛淵愛憐地看着李心歡,精神矍铄的面孔上帶着寵溺之意,忍不住調侃道:“小心歡攥那麽緊,要不打開來看看?”
衆人見李心歡小胖手把荷包抓得緊緊的,活像個財迷,一擡頭發現大家都在看自己,讪讪地笑笑道:“曾外祖的心意,心歡自然要小心點收着了。”
朱素素好笑地看着李心歡,這丫頭在船上的時候就開始清點自己的箱籠,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這般財迷了。
朱潛淵朝兩邊的婢女使了眼色,兩丫鬟一個扶起李心歡,一個把地上的夾棉厚錦軟墊拾了起來,退到一旁。
明堂裏,衆人按齒序坐下,李心歡只比四歲大的玉哥兒大,玉哥兒又跟他母親,也就是李心歡大表嫂韋晴柔坐一處,所以她一個坐在最末尾處。好在屋裏有四個腳爐,門窗又關得嚴嚴實實的,也不覺着冷。
一大屋子人坐在一處說話,李心歡作為個小孩子,在大人們相互報自家情況的時候,自然不能插嘴,只能豎起耳朵細細地聽着。
一家子約莫聊了半個時辰,李心歡只記住了幾件事。一個是朱潛淵在入冬的時候病過一次,還好只是輕微咳嗽,三天就痊愈了。李心歡一家子聽到此處都揪心了一把,一則是為老太公的身體憂心,一則是害怕朱齊物身為內閣次輔要丁憂。
朱潛淵本人倒是很看得開,笑着勸解子孫:“生死有命,天下未平,閻王都不收我。”
李心歡記住的第二件事就是“天下未平”的主角——內閣首輔尹正廉。雖然是自家人,朝堂之事議論的也不多,李心歡也就聽了兩耳朵,只知道這個首輔和中立派的朱家并不多合得來。
因女眷在場,男人們也沒太論國家大事,更多的還是家族的瑣事。
第三件事就是朱家一個庶出一支亡了,那支唯一的一個後人于冬月時候沒了。
說起死生大事,在座無不傷感。晚輩又怕惹老太公傷心,覺着大過年裏說這也不吉利,便都說起開心的事來,比如玉哥兒吃雞蛋的時候非要自己剝,結果剝出個小雞崽吓了他一跳,哭了一上午,還把小雞崽親自給埋了。
朱潛淵說重孫天性本善,這便是為學頭一件要緊事。
後面的話,李心歡基本沒聽到什麽要緊的內容,坐在她旁邊的三表哥朱正威——二表哥和三表哥是雙胞胎,老二朱正陽不過先出來一會兒,便稱了這麽多年哥哥,這叫老三心裏很不舒服。
所以朱正威很喜歡李心歡——他終于也有個可以稱兄的妹妹了,每年表妹來的時候,他都要逞逞威風,不過長到十三四歲的時候,他便不這樣了,對小表妹更多的是疼愛。
朱正威眼見李心歡都要打瞌睡,便湊過去小聲同她說話:“表妹,今年一見,才覺着你猛然間長大了,像昙花乍然開了。”很是驚豔。
李心歡也沒仔細照過鏡子,只曉得自己穿得很莊重,并不曉得她那雙清雅秀麗的五官配上白嫩的臉龐有多明豔清雅。但她曉得,三表哥這個比喻可不是很好,便噘着嘴道:“三表哥怎麽拿我比昙花,不好不好,應當是月月紅意頭才好。”
朱正威也生得倜傥,長臂撐在桌上,笑望着李心歡讨好道:“好好好,月月紅就月月紅——要不扶桑如何?也是一年四季都開的花,我覺着比月季好看。”
明明扶桑要醜一點。
撇撇嘴,李心歡斜了他一眼,都十六歲的小郎君了,還這般不會說話,還怎麽說媳婦呀!
朱正威見李心歡不說話了,便自己找話說,先是問了吳畏和李心質在家好不好,李心歡回他:“哥哥們才分別了幾日就不舍得了,我祖母好些年都沒回來了,三表哥就不問問?”
朱正威嘿嘿一笑,星目灼灼道:“姑祖母不是寫信回來說身子很好嗎?”
李心歡沒說話,祖母就是要強的人,又舍不得老太公和老太爺擔憂,才一直報喜不報憂。
朱正威拿胳膊撞了一下李心歡,又問道:“聽說你那舅舅為學很是厲害,他什麽時候上京來?與我們哥兒幾個切磋切磋?”
還不等李心歡回答,老二朱正陽低呵了朱正威一句,板着臉道:“心歡舅舅又幹你何事?你管着人家什麽時候上京來做什麽?”
李心歡暗暗贊賞,哥哥就是哥哥,比弟弟來的有威嚴,也曉事一些,溫庭容什麽身份?輕易不得回京,不然侯府還能繼續當睜眼瞎,不認這個孫子嗎?
朱正威便也不說話了,只是看着李心歡的臉蛋手癢了起來。
李心歡仿佛察覺到了朱正威的意圖,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三表哥和二堂哥吳畏表哥最親近吧?”
朱正威眼一睜,低聲吃驚道:“你如何看出的?”
一個德行……能看不出來麽?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說的就是他們兄弟幾個。
這廂一大家子聚了一上午,在長壽院擺了午膳,吃過飯李心歡便随父母親回了綠柳居。
這院子原是朱素素出閣前住的,也更替了好幾代主人,聽說以前還是朱潛淵同發妻一起住過,後來他們夫妻掌家之後才搬出來騰給了朱芸。
回來綠柳居,朱素素心中五味雜陳,李心歡跑到倒座房裏,猜想着哪一間屋子是當年父親找到母親藏身的地方。
不一會兒,朱素素讓李心歡歇了會兒便帶着她去各房各院走動。
朱家如今人口簡單,李心歡早上已經見過了朱潛淵,這會子便按着輩分去見了她親外祖父朱齊物,也就是當朝次輔,以及她大伯朱忍成和大伯母當朝吏部嫡女楊潤雲。
李心歡依舊收了很厚的紅包,她低着頭竊喜,叫跟來的梅渚好生收着。
朱素素帶着女兒見完了人,老太公朱潛淵身邊的媽媽來了,說請他們夫妻去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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