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酒樓
陸老大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就先去街上找了一圈。
他出去的太早,別說黎舟,就是那些擺攤的小商販都只有兩三個人剛開始往外搬東西。
徒弟勸道:“師父,黎舟不是說要跟那個大爺一起嗎?那怎麽也得等輪渡來了再擺攤,最早一班要等7點多了,您這早了一個多小時呢!要不這樣,先回去歇歇吃點東西,我們都盯着付婆婆家旅館了,人一出來保管立刻告訴您。”
陸老大想了想,點頭答應了。
他心裏有事吃東西心不在焉,胃口也不怎麽好,只吃了一碟煎饅頭,三個包子,喝了兩碗粥就飽了。
一直等到将近九點的時候,才有人跑回來告訴他黎舟上街上去了。
陸老大眼睛都亮了,起身走了兩步立刻又停下看了自己身上衣服,折返回去換了一身新衣,這才帶了兩個徒弟過去。
找到街上的時候,黎舟正和昨天那個老頭在一起。
老頭認真給黎舟寫了一張借條,上面寫清楚了那五十塊錢是他本人借的,落款不但寫了名字,連詳細的工作單位地址都一起寫在上頭了:邱城市食品廠第三車間,許廣財。
黎舟看了一眼那張借條,又擡頭看了看他。
老頭笑呵呵道:“你去了直接到車間找我,車間主任就是我了,要是那邊沒人,就去跟門衛說下讓他幫着喊一聲,直接報我的名,都是一起共事十多年的老同事了大家夥都認得。我瞧着你年紀小,喊我一聲財叔就成了。”
黎舟有些驚訝,“你是車間主任?那怎麽來這裏擺攤賣……這些?”
假古董三個字含糊了過去,但是許廣財自己心裏也清楚的很,他感慨了一聲道:“是啊,這不沒法子嗎,早些年食品廠效益還挺好的,開設了好些個新車間呢,專門進口了生産線,生産的方便面別的不說,光咱們華北地區賣的那是真好啊,火了好一陣子!現在一年不如一年,沒人來進貨東西賣不出去,工人們都半年沒發工資了,還說要分批下崗。”
許廣財眼神裏有茫然,更有些難以接受,“都是工作了十幾年的一幫人,往年沒少評先進,突然下崗又能上哪兒去呢?現如今也只能咬牙挨一天算一天。實話跟你說了吧,我也不怕你笑話,我這個車間主任也算是名存實亡啦,我們車間現在也就還剩下十來個人,一半還閑着,大家夥一個月就等着月底那百十塊錢,日子苦啊,我也是沒辦法,倒騰一些東西來賣了想辦法回去先發點工資,有五十算五十,有一百算一百。”
黎舟問他:“你們廠長呢?他怎麽說?”
“別提啦,新來的廠長大刀闊斧地準備改革,之前是裁員,現在聽說是要把整個食品廠都賣了。”他面上帶着不解,露出些難過道,“早些年我們三班倒的忙,做的面餅多好啊,現如今賣不出去,連廠子都保不住了……”
正說着,又有人過來瞧他攤位上的小物件,許廣財立刻抹了一把臉,笑臉相迎,認真做生意。
黎舟看着他心情有些沉重,上一世他雖然沒有經歷這些,但是卻也從報紙和電視上看到過大下崗的場景。大約一兩年之後,還有迎來一波下崗潮,電視上放着劉歡的一首歌叫《重頭再來》,但是人到中年,失去熟悉的工作崗位別無所長,又有幾個人可以做到重頭再來呢?
旁邊的許廣財已經吹好了一個故事,正在力捧顧客手裏拿着的那個銅質的小烏龜,“這東西好啊,你別瞧它雕刻的粗糙,這可是西周的青銅器呀,你反過來瞧一瞧它肚子上那個印,這可是老物件了,光這印都有講究!”
顧客挺感興趣的,那着那個銅質小烏龜問他:“這個多少錢?”
眼瞅着生意要成許廣財也高興,正吹着,擡眼就瞧見陸老大帶人走過來。
許廣財:“……”
許廣財不敢要高了錢,悶聲道:“三塊。”
顧客覺得這古董的價格太實惠了,并不适合自己,轉頭又去問別的:“這呼啦圈怎麽賣?”
“這是上周剛進的貨,五塊不講價。”
“上周比西周的還貴呢?”
“是。”
陸老大也走過來了,他身邊帶了倆徒弟,一左一右地跟着,附近都沒人敢湊近了跟他同路。跟他那幾個徒弟出來收錢的時候不一樣,盡管這人瞧着特別豪爽的樣子,但是周身氣勢瞧着并不好相與,不敢讓人近身。陸老大那張臉在瞧見黎舟的時候就露出了笑容,但是他面相兇,加上額角那一道疤,即便是露着笑容也介于匪氣和正氣之間,整個人瞧着一身江湖氣息。
顧客瞧見陸老大來,起身就要讓位置。
陸老大擺擺手道:“不急,你先買,我排隊。”
那人趕忙買了個上周的呼啦圈,付了錢走了。
陸老大到那個小攤位跟前蹲下,随手扒拉了兩下,對那老頭道:“這裏不讓賣假古董。”
許廣財連忙笑道:“知道知道,我就是主要賣倆呼啦圈,這點東西都是家裏收拾出來不要的,半賣半送,剛才那小烏龜就只要三塊呢!就是看随個眼緣,絕對不亂出價。”
陸老大點點頭,在那又跟黎舟搭話:“這裏頭有你的東西沒有?”
黎舟愣了下才反應過來,陸老大怕是以為他和許廣財是合夥的,自己也放了小東西在裏面賣,他搖頭道:“沒有,我就是看着好玩兒。”
陸老大也不找了,點頭道:“是挺有意思,我一會劃個攤位給你。”
黎舟搖頭:“不用,我就在這待兩天。”
陸老大眉頭皺起來,擰成一個疙瘩,好半天才松開道:“也是啊,你家裏……家裏知道你來這吧?他們就讓你一個人來?”他說着視線又落在黎舟胳膊上,臉上有些不痛快,“你這胳膊我昨天就瞧見了,誰傷的?”
“一點小意外。”
“什麽意外?說說。”
陸老大問起來沒完,他不肯走,兩個徒弟自然也站在一旁守着,許廣財這麽一個兩張報紙大的攤位被圍地嚴嚴實實,他縮在那也是一臉茫然。也不怪老頭迷茫,黎舟和陸老大就算站在一處,也讓人覺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一高一矮,一個孔武有力一個白淨俊俏,就像是梁山泊落草的好漢和富貴人家出來踏青的公子哥兒,周身氣度完全不同。
非要說一個共同點的話,那就是面冷心軟。
昨兒陸老大雖然口頭教訓了一頓,但還是拿了二百塊錢收了他的郵票,而黎舟這小兄弟郵票都不拿,只憑幾面之緣就借了他五十塊錢。
許廣財說不感激是假的,覺得他倆都是好人。
陸老大帶人在這邊不走,周圍的人也紛紛好奇地看他們,買東西的明顯少,瞧熱鬧的多。
陸老大嫉惡如仇,尤其最讨厭坑蒙拐騙的那些人,不過瞧着攤位上一老一少,也不像是那種人。但,怎麽今天帶人專門圍着這小攤子不走了呢?
攤位上,陸老大問的太多太細,黎舟也閉嘴不答了,只安靜看着他。
陸老大撓撓頭,換了別人他早瞪眼珠子了,但是黎舟那張臉沉默不語的看過來,他下意識就開始反省自己——沒辦法,平時老婆葉紅玉教育的太好,每日三省吾身,弄的只要這麽一擡眼瞧過來也不用多說一個字他就下意識覺得自己哪兒出錯了,心裏沒底。
陸老大站起身來,咳了一聲道:“那什麽,還有那個青花瓷小狗沒有?也給我拿兩個。”
老頭趕緊給他拿了兩個用報紙包好,笑呵呵道:“有有,這給您,拿着別跟我客氣,不用錢!”
陸老大身上不缺錢,給了他十塊錢也不用他找了,“下午我再來。”
說完轉身就走了。
老頭喜滋滋地揣了錢,黎舟卻在看着陸老大那幫人離開的身影,好一陣才收回視線,等着人走遠了,他也站起身道:“財叔,我先回去了。”
許廣財忙道:“今天回這麽早?”
黎舟道:“恩,今天早上問過付婆婆了,這邊姓陸的人家還有幾戶,我打算再去別的地方找找。”
許廣財也聽說他找人的事兒了,點頭道:“你放心,我這邊也替你留意着,一有消息就告訴你。”
黎舟道:“那多謝了。”
許廣財給他兜裏塞了兩個小梨,笑呵呵道:“拿去吃吧,也不值什麽,自己家裏樹上結的果子。”
黎舟笑了一聲,收了這份禮物。
許廣財繼續擺攤,他如今也沒有別的念想,只能在這耗時間,連去吃一碗幾角錢素面都不舍得,自己從帶來的包裏拿了一角幹餅,啃一口梨吃口餅,胡亂湊合着。他正吃着,忽然聽着旁邊有些嘈雜聲,擡頭去瞧,是陸老大那幾個徒弟又回來了,站在那跟黎舟低聲說了幾句什麽,黎舟在那搖頭,但是對方還是“熱情”地把他擡着走了——是真擡,腳不落地那種。
許廣財連忙抹了一下嘴,急匆匆跑過去,走在最後面那個徒弟攔住他,道:“你做什麽?”
許廣財心裏有些怕,但面上還是笑着道:“這位兄弟,你們把黎舟帶去哪兒啊?這青天白日的,也不好直接搶人呀……”
對方道:“瞎說什麽呢,我師父那是想跟他交個朋友,請他過去吃飯,就在前面酒樓那。”
許廣財笑道:“朋友啊,我也是啊!自己人,自己人,咱們一起過去。”
對面的小夥子攔住他,沒一點松手讓他溜過去的打算。
酒樓裏,黎舟被請到雅間坐下。
陸老大擺了一桌好酒好菜,穿着那身新衣裳,臉上的胡子刮地幹幹淨淨,頭發也特意打理過了,粗壯的手腕上佩戴了腕表,努力做出一副文化人的樣子。他見了黎舟咧嘴就笑,“又見面了,他們粗手粗腳的沒吓到你吧?”
既來之則安之,黎舟坐在那道:“還好。”
旁邊有人來給他們倒了茶,黎舟瞧了一眼,是茉莉花。對面坐着的陸老大卻沒心思喝什麽茶水,他忍了忍,還是直奔主題,一雙眼睛盯着他道:“我有事跟你說。”
黎舟喝了一口茶,“您說。”
“我想了很久。”
黎舟心想,這也沒多久,滿打滿算也就剛從攤位離開不到半小時。
“我可能是你爹。”
黎舟“噗”地一聲把一口茶都噴了出來,嗆咳了幾聲,陸老大吓了一跳,趕忙拿了手帕給他,“怎麽了,沒事吧?”
黎舟還在咳,擡手阻止他道:“我覺得,這中間可能有點誤會。”
陸老大肯定道:“錯不了!咱們父子長得像!”
黎舟:“……”
別的不說,就這一點他就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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