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母子

陸老大從兜裏掏出一張照片,遞到黎舟面前,興奮道:“你瞧瞧,這是我和你媽年輕時候的結婚照,你和她更像!”

黎舟看了一眼,那是一張很小的黑白照片,上面的人像和衣服上被精心染了色,早年間沒有彩色照片的時候,有些時髦的做法就是相片二次處理染色,但是這照片不知道是平時一直帶在身上,還是存放的時間有些長了,顏色已經暈開泛黃,看起來反倒是只能瞧出上面一對年輕男女模糊的輪廓,看不清長相。

黎舟能看出男的是陸老大,方臉劍眉,比較好辨認,但是照片上的女人卻只能看出清秀。

陸老大急道:“真的,你和你媽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這身上也沒帶其他的照片,平時都拿船當家,也沒帶出來,不然這樣,你今天晚上別回小旅館住了,跟我去船上瞧瞧?”

黎舟有些警惕起來。

現在可是90年代,經濟是發展起來了,但是治安也有些問題,光他記得的就有幾次從上至下的嚴打,為了穩定社會治安抓了不少人以儆效尤。他擡眼瞧了陸老大和他身邊站着的兩個徒弟,留了幾分小心。

陸老大絲毫沒有察覺,他還在眼巴巴地看着黎舟跟他商量,“要不,要不你就多等一天,明兒一早你媽就回來了,你等她船回島,到了你瞧一眼就認出來了!”

黎舟沉吟一下,點點頭。

陸老大立刻就高興起來,招呼黎舟吃菜,還讓人上了好幾樣果汁飲料,不知道怎麽對他好一樣,恨不得把好東西都拿出來給他。

黎舟吃了一口飯,他就眼巴巴問一句:“好吃嗎?還合胃口吧,平時都喜歡吃什麽啊?”

黎舟頓了一下,道:“就,家常菜。”

他聽說過一些人找不到小孩之後,會變得偏激,有些時候認錯也不肯輕易撒手,他不敢刺激陸老大,只能委婉提示道:“您平時也是這麽找……人的嗎?”

陸老大道:“啊?”

黎舟緩聲道:“看一眼瞧着像,就認下來?這個世界上長得像的人不少,總不能只憑面相吧,市裏的醫院可以接受血液和毛發檢測,不瞞您說,其實我也是來尋親的,但是我覺得還是需要做一些系統的檢測……”

陸老大笑道:“親子鑒定是吧?我知道那個,前兩年做過一回,有個人帶了個男孩過來,別說,長得還真有點像我,不過測出來不是。我當初瞧着那孩子的時候心裏也沒什麽反應,就是一瞧見你,我這一下就坐不住了,等你媽回來之後,你要是願意,我們也去做一個!”

黎舟道:“也有可能測出來不是。”

陸老大給他夾菜,大大咧咧道:“怎麽會不是,就算不是,我認你當幹兒子!我就是瞧着你親,一看見就高興,光這長相站在一起誰都知道咱們是一家人。”他扭頭去喊徒弟,“老三,你說,他是不是跟你師娘長一個樣?”

旁邊的徒弟中氣十足道:“是!”

陸老大擺擺手,咧嘴笑道:“瞧見沒有,大夥都說像呢!”

黎舟瞧着他們,怎麽瞧都像是團夥詐騙。

一頓飯吃下來,黎舟都是帶着小心的。

陸老大特別高興,吃飯的時候一直看黎舟。

沒別的原因。

實在是和他妻子太像了。

黎舟被他慈愛的目光看的坐立不安,吃過飯,找了個理由自己先走了。

陸老大坐在那沒動,倒了杯酒慢慢喝着,沒一會自己喝紅了眼眶,他使勁揉了一把臉,招呼徒弟過來道:“去,跟在黎舟身後,問他還要什麽。”

徒弟應了一聲,有些茫然:“哦,那問到之後呢?”

陸老大都被他氣樂了,“還能怎麽着,要什麽給什麽啊!把小旅館的錢結清,吃的、用的都送去些,他要看上什麽就給他買。”他想了一會,又嘆了口氣道,“聽說他是跟父母來旅游的?問問看是什麽情況,別吓着他,找人打聽一下就行了。”

徒弟答應着去了。

黎舟下午的時候沒有再出門,他住在小旅館的二樓,房間的玻璃窗正對着街上,另外還有一扇小窗可以瞧見後面的小巷子。外面街上能看到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來回轉悠,即便是換了衣服,也能認出是陸老大的人,他們都是練家子,又是常年在船上讨生活的,底盤很穩,走路的時候看着每一步都很紮實。

而後巷那邊,也多了兩三個人,時不時地“偶然”路過。

等到了傍晚的時候,陸老大本人都冒了兩次頭,過來在斜對面的小商店裏買了點東西,第一次買的是一兜蘋果,第二次來買了一個老頭樂癢癢撓。不過陸老大那身高氣勢,手裏抓着一個癢癢撓都跟握着根鋼管一樣,随時掏家夥準備幹架。

黎舟正靠牆站着觀察他們,就聽見房門敲響了幾聲,傳來付婆婆的聲音:“小黎啊,有你的電話,是京城打來的呀。”

“知道了,我這就去。”黎舟答應了一聲,起身出去。

他去對面小商店裏接了電話,是弟弟打來的,聲音帶着點委屈:“哥,你中午去哪兒了?我打了兩次你都不在。”

黎舟道:“去吃飯了。”

小少爺那邊哦了一聲,拖長了音問他:“跟誰啊?在那邊交到朋友了嗎,你還請他吃飯——”

黎舟笑道:“不是,是對方請我。”他眼角餘光瞧見陸老大的人跟着進了小商店,正在一邊做出一副認真挑選水果的樣子,看樣子一時半會不會走。

“哥?”

黎舟嗯了一聲,道:“就簡單吃了點,還行,嗯,你在家也要好好吃飯,不許挑食,小心長不高。”

小少爺在那邊笑道:“我長高了啊,今天量着高了點,記在咱們平時測身高的地方了,我劃了一道線,等你回來之後咱們再一起量,肯定是我長得快。”

黎舟笑了一聲。

電話那邊也跟着笑了,閑聊了幾句,臨挂斷的時候又叮囑他:“哥,你記得明天去醫院拆線,找大醫院,別随便湊合,身體要緊。”

黎舟點頭道:“知道。”

他挂了電話,又習慣性跟小商店的老板買了幾顆泡泡糖,這才出去。

黎舟前腳剛走,一邊在那挑水果的小夥子也不擺弄那幾顆蘋果了,立刻過來問道:“老板,他剛才買什麽了?”

老板指了透明塑料罐:“就這個,比巴蔔泡泡糖。”

小夥子道:“這一整罐我都要了,給我包起來。”

他帶着一罐泡泡糖去了隔壁店鋪,那家是賣糖粥的,陸老大一個人坐在四人桌那,面前擺着一碗桂花糖粥,瞧見人進來問道:“都買什麽了?”

徒弟道:“泡泡糖,師父我按您說的,都買回來了。”

陸老大點頭道:“好,明天想個法子給他送去,到底還是孩子,喜歡吃這些小零嘴。”他看了一眼泡泡糖,又看向門口的方向,嘆了一聲,“你說他現在該吃飯了吧?”

徒弟猶豫了一下,“師娘走的時候說過……”

陸老大擺擺手,道:“我知道,我這不就是怕吓着他,都沒敢靠太近嗎。”

徒弟撓撓頭,相勸又不敢勸。

陸老大坐在最近的鋪子裏連喝了七八碗糖粥,瞧着天色黑了,對面小旅館二樓上亮了燈又熄滅,這才回家去。

等着第二天的時候,陸老大正在家裏洗臉刷牙,就聽見徒弟急急忙忙跑來告訴他道:“師父,師父不好了!那個黎舟他、他坐輪渡要走了!”

陸老大牙刷差點在嘴裏咬斷,“你說啥?”

“今兒早上三哥在那盯着,說是瞧見他背着包出門了,繞了兩圈路甩掉咱們的人坐三輪車直接去輪渡口那,瞧着要坐早班的船出島……”

陸老大拽過毛巾擦了一把嘴上的牙膏沫子,瞪大了眼道:“還愣着幹什麽!去追啊!”

黎舟背着包慢慢排隊買票,搭早班輪渡的人不少,有好些人在對面城裏上班,也有人是去送小孩上學校的,擠擠攘攘地緩步向前。他盡量側身避開一些,不讓胳膊被碰到,身後的小孩撞了他腿一下,他低頭去看,是一個背着書包的小姑娘,紮着羊角辮眼淚汪汪,領着小孩手的女人正在焦急地看着售票窗口那,只一心看着票,都沒注意到小孩,顯然是怕上班上學晚了。

黎舟側身讓了一個位置,“你們先吧。”

女人有點驚訝,但很快就道:“謝謝,謝謝,兩班差着半小時,今天學校要升國旗呢,真是太感謝你了同學!”她低頭道:“你也快謝謝哥哥!”

“謝謝大哥哥!”

黎舟笑了一聲,“沒事。”

果然到了他們這的時候,前面攔了一下,“早班票沒了,等五分鐘再來買下一班的!”

後面的人習以為常,但依舊有人失望地嘀咕了兩句,黎舟瞧着那對母女買了最後兩張票上船去了,他也不急,在附近找了個位置坐下等着。

五分鐘很快就到,黎舟正準備起身去買票的時候,就聽見外面入口那有人跑過來,對方顯然也在找人,瞧見他的時候腳步更快了:“他在那!”

黎舟背包就快步去了售票口,對方人多,硬是擠到前面把他手裏的票拿了,人也被擡到了一邊。

陸老大氣喘籲籲地跑來,瞧見黎舟背着包還沒走成,心裏大石落地,拽着他胳膊道:“你先別走,跟我去小碼頭那,船、船到了,你跟我上船瞧一眼!”

黎舟不肯,警惕道:“去什麽船上?您要是有什麽懷疑的,不如我們現在一起坐輪渡去市裏吧,我來的時候問過了市第三醫院就可以做親子鑒定,只要一點頭發,幾滴血就夠了。”

陸老大不肯,堅持要帶他先去小碼頭,拽着他胳膊一邊走一邊道:“你見一個人,你就見她一面,看一眼就知道了。”

黎舟擡頭看他,鐵塔似的漢子語氣雖然急切粗暴了一些,但是眼眶卻是紅的。

他不知怎麽的,心裏軟了一下,腳步略微有些遲疑,就被陸老大硬拽着到了車上,一路帶去了小碼頭。

陸老大在路上一言不發,只沉默地看着前方,路上有些颠簸,和載客的輪渡不同,他們去的是貨船停靠的碼頭。雖說叫小碼頭,但是占地極大,不少船只排隊等着過閘口停靠,最前面已經有五六艘船靠岸了。

陸老大拽着他胳膊悶頭向前,黎舟跟着他,不知道怎麽,心跳忽然有些快。

碼頭上,最前方的一艘貨船正在卸貨,有不少穿着白色文化衫和黑褲子的人在那幫忙,最前面站着的女人正提着一個編織袋一起搬運着東西,她側身站在那指揮着,聲音清脆沉穩。

黎舟忽然知道,陸老大為什麽第一眼認定了他。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不遠處的那個女人,她不年輕了,眼角微微有些細紋,但依舊看得出是美人,那是一種冷豔的美,唇峰精致,有唇珠,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眉梢都帶着豔麗,站在那裏說話的時候又帶着讓人信服的魅力,穩妥又可靠。

黎舟想,如果他五官柔和一些,再生動一些,可能就是那個樣子。

葉紅玉側身對着他們,正在跟身邊的一個人辯駁着。

旁邊一個女人拖着一個碩大的編織袋,帶了些酸意道:“明明是他自己要低價賣,就你人好,一分便宜不肯賺,我是思想覺悟不夠,只知道這趟生意白做了!”她用力拽了一下袋子,“你賺這麽多錢都拿出去做好事,是想修個菩薩金身回來呀?我是比不得你,你葉紅玉怕是要當活菩薩,還要修來世福呢。”

葉紅玉目光淩厲,挑高了眉頭寸步不讓頂了回去:“原先訂好了價,白紙黑字,上面怎麽寫,就怎麽算,這麽多年的老規矩了你這點都不懂?貪便宜,也分時候,你要不想做這單生意,自然還有別人來,要走我不攔着!再說我修我的,與你什麽相幹!”

徒弟在一旁勸了兩句:“師娘別生氣,理她幹什麽。”

“老娘才不修那些,老娘這一輩子沒做過一件壞事,我發善心做好事,我修的是那些嗎!我修的是……”她還沒說完,就看到丈夫領着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走過來,走得越近,葉紅玉的聲音越小,她嘴角嗫嚅幾下,最後那幾個字噙在嘴邊,沒有說完眼淚就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我這一輩子,修橋造路,施粥送藥。

我修的是,我兒一世平安。

我求的是,母子今生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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