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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夜晚,濃墨般漆黑的夜空不見星辰閃爍,唯有一枚白淨蓮子似的月亮高高挂着,空幽幽地散發着皎潔光芒,溫柔的月色灑滿上海——這是上海的月亮。
上海的月亮,曾經映照過張愛玲的窗。在這位曠世才女歷盡滄桑的眼中,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帶點凄涼。在朱璧眼中亦是如此,月亮無論美麗與否,在她看來總是有着幾分凄然蒼涼。
月色籠罩下的上海灘,滿城燈火明亮閃爍,比天上星辰更好,無數的霓虹燈仿佛是永遠不會熄滅的璀璨煙花。朱璧獨自駕駛着一輛小車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穿梭,車子在暗夜裏飛速疾行,兩旁的路燈如流星倏忽掠過,寂寞地流麗着。
後視鏡清晰地映着朱璧的臉,皮膚白得晶瑩,五官細致如畫,一雙點漆似的大眼睛比夜色更黑更深。右眼角下小小一粒褐色淺痣,如一滴淚般挂着。
毫無疑問的美麗容顏。可是她的美麗中卻帶着幾絲蕭索,幾縷憂郁,幾分惆悵。好像一朵開在蕭瑟北風中的白菊,在覆着薄霜的枝頭微綻着花蕊。雖然也是美麗的,但那樣的美麗總帶着絲絲凄涼與落寞,仿佛意識到自己遲了季節的綻放,注定是一場徒勞一場錯……
前方路口亮起了紅燈,朱璧飄忽散漫的思維卻沒有在看見紅色燈影的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再踩剎車時已經遲了一步,咣當一聲響,車子與前面一輛車追尾了。
前面停住的是一輛氣派十足的跑車,什麽牌子朱璧沒有認出來,對這些汽車品牌她一向缺乏研究。但是跑車向來要比普通車型貴的道理她還是知道的,撞壞這種車,修理費肯定便宜不了。現在她需要做的是下車去察看追尾的後果,并向車主道歉,再協商解決問題的方式。
朱璧下車時,跑車的車門一開,從駕駛座上也下來了一個人。那是一個男人,高高的個子,穿着一身潇灑的白色休閑服。他走到車尾,先瞥了一眼被撞得變形的後保險杠,再朝她看過來,滿不在乎的戲谑聲音:“美女,你的開車技術顯然不怎麽樣啊,是不是剛學的?”
借着頭頂路燈的橘黃光芒,朱璧在近距離裏看清了這個男人的面孔。一張年輕英俊的面孔,古銅色的肌膚明顯是陽光烙上的印記,五官中眉目特別英挺,完全可以為“劍眉星目”四個字作圖文注釋。
“對不起先生,不小心撞上了你的車。你看需不需要報警?還是我們自己協商解決?”
“一點小事情,報什麽警啊!不必費那個事,只要美女你請我喝一杯就行了,不知有沒有這個榮幸啊?”
年輕人一張英俊的面孔笑得十分讨喜,好看的嘴唇朝人說着好聽的話時,一雙漂亮的眼睛也在眨巴眨巴地沖人放電。他一定電昏過不少女孩子。
朱璧卻微一蹙眉,她一向不喜歡自來熟的人,更何況這種自來熟中還包含着一絲輕浮孟浪。掉開視線,她無心理會年輕人那雙會放電的眼睛,用淡淡然的口吻答非所問:“我看還是報警好了,讓交警來處理更妥當,我再打個電話向保險公司備案。”
她的拒絕顯然出乎年輕人的意料,他明顯一呆,卻依然維持着臉上的笑容不變,風度極佳地聳聳肩自嘲:“美女居然這麽不給面子,真是挫敗啊!”
朱璧這次連話都懶得答他了,假裝沒聽見,徑自繞到副駕駛座那端拉開車門,從擱在座位上的手袋裏翻找手機,準備打122報交通事故警。
把手機找出來握在手裏,朱璧還來不及按鍵,站在車頭前的年輕人卻“咦”的一聲突然問:“這是聞江潮的車,你是他的……朋友?”
朱璧一怔,扭頭望向年輕人,黑白分明的一雙晶亮眸子中帶着微微的錯愕與意外。他的目光也裝着同樣的錯愕與意外,看看她,又看看車頭的車牌號碼,顯然他是由車牌號碼認出了這輛車子。
朱璧靜默着,雖然她仍然沒有回答年輕人的問話,但這種不置可否的靜默無疑代表着一種默認。年輕人是個聰明人,如何會不懂,馬上笑聲朗朗地說:“其實我也是聞江潮的朋友,我叫向千峰,和他很熟的,沒準他都跟你提起過我吧?”
“沒有。”
朱璧終于開口了,但這樣直接否定的答複,讓向千峰有些面露尴尬。不過他懂得自行化解這樣的尴尬局面,依然語帶三分笑:“有沒有都沒關系了。既然我們都是聞江潮的朋友,那我們也算是朋友了。朋友之間這點車子追尾的小事犯不着報警解決,我自己送去修理廠修一下就行了。沒關系的,你不用管了。”
向千峰一番話說完,按說朱璧也該跟他客套一番,譬如自我介紹姓名,再寒暄幾句。可是她沒有,她只是禮貌而幹脆地回答了他七個字:“那好,謝謝你,再見。”
話一說完,朱璧也不去看向千峰的反應,徑自上車,然後發動車子迅速離開。
有些愣怔地,向千峰目送汽車遠去。直到那車尾燈那兩點熾白光芒徹底消失在夜色中,他才忍不住喃喃出聲:“這小妞——脾氣還真古怪。”
朱璧回到家時已經很晚了。屋子裏很靜,靜得沒有絲毫聲息。但是在玄關處,她看見地毯上有聞江潮的皮鞋。
那是一雙意大利純手工精制的真皮皮鞋,價格不菲。一般人如果能擁有一雙,一定會穿得小心翼翼,愛惜到骨子裏。但在這裏,這雙昂貴的皮鞋卻被漫不經心地甩在波斯地毯上,一只委委屈屈地側躺着,一只窩窩囊囊地倒趴着。
默立片刻後,朱璧放輕腳步走進屋子。這是一套複式住宅的豪華公寓,樓下是客廳餐廳廚房和工人間,樓上是一間主卧、兩間客房、一間書房和一個圓弧形的大露臺。
用最輕最輕的腳步,朱璧悄無聲息地上了樓。樓上和樓下一樣靜悄悄,書房裏沒有亮燈,主卧室裏也沒有,聞江潮可能已經睡了。她暗暗松口氣,轉身進了對面的客房。
客房有獨立的衛浴間,朱璧放下手袋就先去洗澡。洗完澡後她穿上浴袍,一邊用毛巾擦着潮濕的頭發,一邊從浴室走出來。門一拉開,她就怔住了,因為房間多了一個人。
寬大的睡床,雪白幹淨的被褥蓬松柔軟如雲朵,聞江潮正懶洋洋地躺在上面。赤着身體,只松松地穿着一條及膝睡褲,腹部八塊結實的肌肉,沒遮沒擋地袒露着。男人強壯勻稱的身體,充滿健康活力的氣息。
他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朱璧知道他沒有。果然,他閉着眼睛開口發問:“你上哪兒去了?電話總是打不通,你的手機是個擺設嗎?”
她信口搪塞:“我出去随便走了走,手機沒電了,所以打不通。”
聞江潮不再說什麽,眼睛都不睜地擡起一只手,準确地朝着朱璧的方向勾勾手指,是示意她過去的手勢。
一邊機械地擦着濕漉漉的發,朱璧一邊走到床畔偎着聞江潮坐下。一頭剪得極有層次的及肩短碎發,如一朵千瓣萬瓣的黑菊花,襯得她一張白皙的臉有些蒼白,恍如冷月清霜。
聞江潮依然沒有睜開眼睛,一只手卻準确地攬上了朱璧的腰。不由自主地,她瑟縮了一下。
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瑟縮,聞江潮的眼睛緩緩睜開。一雙秀長的眼睛微眯着看向她,隐約流動着一絲審視琢磨的神情。片刻後,他的手收回去了,翻個身口吻淡然地說:“累了吧?睡吧。”
朱璧如蒙大赦,情不自禁地輕籲一口氣。
安靜地躺在床上,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床很大,三個人同時睡在上面都綽綽有餘,所以他們各據一端躺下時中間有塊空白地帶。這塊空白地帶上仿佛豎着一道看不見的鐵絲網,把他們隔絕在兩端,彼此互不過界。他們就那樣泾渭分明地睡在同一張床上,仿佛一篇樂章中一首一尾的兩個樂符,能夠生生世世在一起,卻又永永遠遠不可接近。
窗外,幾顆零散的孤星高高站在夜空中,仿佛一只只旁觀的冷眼,漠然地灑下一片冷冷清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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