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人間-壹
數年前。
蒼玦還不是龍君,他只是龍族內後生可畏的四殿下。
而南栖,也還只是長沂峰中,一只世事不懂的小麻雀精罷了。
……
那一年,長沂峰景色尚好。
正是初春回暖之際,萬物蘇醒,嫩芽新生,暖光撫在枝丫上,惹得縫隙裏頭掉落了一連片的斑駁。如彰彰玉色般透亮,波紋緩緩,花香作輔。恰似生機勃勃間攢着一股春日裏的鬧騰勁兒,驅散了冬日的安逸。
便是連那長沂峰中最懶散的小麻雀精南栖都出來覓食了。
他看上去不過少年模樣,無父無母,空有三百多歲的年紀卻修為平平,興許只是山林間一只有妖緣的麻雀罷了。
今日,枝頭上墜着的果子格外香甜。
不少麻雀正圍着啄食,見南栖來了,忙不疊地招呼他一同來吃。
南栖手裏拎着一只竹筐,背脊上生出一對粗陋的麻雀翅膀。他飛上枝頭不過須臾,竹筐裏就裝滿了山果。他滿足地落地,撿起一個碩大的果子猛地咬上一口。頓時,甜蜜的汁水四溢,今年的山果比往年的更甜。
不遠處,幾個小人參精羨慕地瞧着南栖。
南栖見了,同他們揮手,算是打了招呼,老遠地留下了幾個高樹上的大果子。
小人參精貪嘴這幾個果子,開心極了。為了答謝南栖,他們指了指溪流中的碎石,裏頭正歇着一條泥鳅。
南栖是一只麻雀精,他喜歡吃果子,喜歡吃小魚,自然也喜歡吃泥鳅。
長沂峰的泥鳅不多,多年來,他也就吃到過幾條。那滋味,令人銷魂,南栖至今念念不忘。所以讓他捉着一條泥鳅,可比讓他摘滿一筐果子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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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栖順着人參精指的方向,一下子就找到了泥鳅。他歡喜地将這條黑乎乎的醜泥鳅揪起,見它沒聲響也不反抗,便用力拍了它兩巴掌。
等見它打了個顫,南栖才确定這是條鮮活的美味,放心地裝進了一只麻布口袋裏,三兩下地用繩子把口紮緊了。他歡快地笑了笑,這才仰起腦袋,瞧見了天上那一片旖旎的雲彩。
似是火燒雲的景象,高高在上的天界居然漏了一個洞,旋漩渦般攪和在一處。本是豔陽高照的天色,不一會兒就落了一陣雨,帶着濃烈的血腥味。
日光未散,是一場血雨。
淋降在長沂峰的參天大樹之上,為枝葉蒙上一層悲涼的氣息。
如此情形并不算陌生,眼下三界動蕩,偶有天界與妖界的戰役途經此地。落的血雨,想必便是那些仙子妖君的命數。
南栖不過是一只默默無聞的山野小妖,自然管不得這些。
他躲在樹下避開血雨,仰頭凝望了會兒。
口袋裏的小泥鳅不知何時已經清醒過來,不安分地動彈。南栖嫌他鬧騰,使勁拍了它一巴掌,揍得它好久不敢再動一下。
南栖等血雨停了,才匆匆趕回自己的住所,一個簡陋到不行的山洞。
長沂峰冷清,素來只有他這種弱勢的小妖居住。時間久了,倒也顯得平和。
南栖自小一人長大,因腦子在幼年時被撞過,便不記得往前的事情。每日的生活除了尋尋吃食,發發呆,就是同幾只麻雀說說鳥語。
他雖會說人語,卻說得不太連貫,事物方面自然也見識得少。
譬如,他不明白為什麽這條泥鳅長着兩只角。
南栖皺眉,這同自己往前吃過的泥鳅不大一樣啊……
這能吃嗎?該不會有毒吧?
他将泥鳅養在一汪水中,看着半死不活的泥鳅吐泡泡,蹲身觀察許久。
心想,不如就曬成泥鳅幹吧,不能吃的話,平時看看也行。畢竟南栖是真的很喜歡泥鳅,喜歡吃它們。
說來也怪,南栖這只小麻雀精活得和那些粗魯的山野小怪還是不大一樣的,他熱愛曬魚幹,曬肉幹,曬果幹。在他的意識裏,不管什麽食物曬成幹了,都挺好吃,還能存放得久。
山洞外頭的樹上就挂着入冬前曬的小魚幹,南栖取下幾條解饞,目光時不時地落回泥鳅身上。
他想吃,非常想吃,這條泥鳅看上去就很美味。
但卻怕中毒。
糾結萬分中,他發現自己總是介懷這條泥鳅腦袋上是有兩只角的。
他思慮一會兒,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去山腳閑逛,撿到過一把剪刀。想來是長沂峰周遭村落裏的婦人來剪野菜時落下的,她們粗心大意,時常讓南栖撿些不打緊的小物件回來。
他尋思着,曬小魚幹得刮鱗。如今,他要曬泥鳅,應也要清理一番才是。
說幹便幹,南栖素來是個愛勞作的。他怕剪刀不快,還找了個石頭潑了點水,認認真真地磨了一磨。
剪刀與磨刀石發出的聲音驚得昏昏沉沉的泥鳅腦子頓時清醒不少,那把鏽跡斑斑的剪刀,在泥鳅眼裏越來越清晰,且越來越鋒利。
唰唰唰……
泥鳅咽了口唾沫,大抵是猜到了即将會發生什麽慘劇。
南栖用清水洗了洗剪刀,用手晃了晃,甩去水滴,轉身麻溜地抓起泥鳅,明晃晃地揮舞着剪刀,像個凡間的劊子手。
泥鳅左右動彈,滑溜溜的讓南栖抓不住,落到了地上。
南栖不慌不忙地撿起來,還安慰泥鳅:“別怕,別怕。”
泥鳅心想:我能不怕嗎?
等那剪刀都擱在泥鳅的角上了,泥鳅實在是耐不住了,也裝不下去了,忽然開了口,聲音嘶啞,帶着幾分難以遏制的怒氣:“住手!”
這一開口,吓得南栖頃刻間便把泥鳅和剪刀都丢得老遠,連連退後了兩步。
三百多年都沒聽過一句人話,南栖惶惶不安地朝四周看了看。随後,才不确定似的望向在地上翻騰的泥鳅,怯生生的音調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好,磕磕巴巴道:“你……你是誰?”
泥鳅被砸在山洞裏硬邦邦的地面上,肚皮朝上翻倒在地,沒了聲響。
南栖心有餘悸,半晌才敢靠近。
他見泥鳅閉緊雙眸,好久才松緩過來一口氣,這才小心捧起,細細打量起這份“吃食”來。
發現泥鳅周身渾黑,眼下卻有片刻是有着粼粼亮光的。它身上忽然冒出來的細小鱗片緊密相連,時有時無。南栖揉揉眼睛,定睛再看,便又只剩下泥鳅的光滑外皮,唯有它腦袋上的一對粗圓短角仍在。
南栖常年一個人待習慣了,腦子總慢個半拍。
現下才遲遲反應過來,這條小泥鳅,是和他一樣成了精的,是同類。
若是自己吃了它,可就罪過了。
成精的妖之間是為同類,素來不能互相吃食。除非是那些想用邪術來提升自己修為的妖,才會不知羞恥地去吃同類。
再者,泥鳅會說話!
南栖可想找人說說話了,他今日真是撿到了個寶貝。
于是,這一日裏,南栖損失了一條香噴噴的泥鳅幹。
不僅如此,他還費心費力地在山洞裏鑿了一個小凹槽,舀了河水,将半死不活的泥鳅萬般珍重地放進去。怕它真死了,南栖還渡了些許修為給它。泥鳅虛弱,大抵是受過傷的,一接觸到靈氣,即便是在昏迷中,也能下意識地拼了命吸取。
南栖本就是個修為低微的小妖,因此,為了能讓泥鳅緩口氣兒,他差點沒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失了許多修為的南栖昏昏欲睡,不一會兒就疲憊地暈了過去。幸好泥鳅恢複了一點意識,主動斷了這修為的來源,否則南栖今天怕是要稀裏糊塗地将命斷送在此處了。
如今天色已暗,月光傾落幾許。
泥鳅緩了口氣,終于能夠化身為人形。
他身着墨色戰袍,左肩瑩瑩龍鱗為披甲,腰束玄色綢帶,黑發及腰,一雙眸子裏跌入了星辰,恰似陷入暗夜中的明燈。他擡手捂住胸口,重重咳嗽兩聲,喉間湧上一股腥甜,齒間頗為痛楚,蔓延至全身皮肉內裏。
他傷得很重,身上的傷口是千刀萬剮之禍,一時半會兒約莫是好不了的。
“啊……”
他從喉間溢出的聲音短促無力,像是含着一口沙石。迎着月色,月光照亮了他的半邊臉頰。朦胧之下,他的容顏俊逸如天上的仙君,眉宇如鋒,目光如同磐石般堅毅。
慘白的薄唇微啓,他緩慢地呼出一口氣,目光一縷朝下,瞥見躺在地上緊閉雙眸的麻雀精,方才回想起麻雀為自己渡修為那一幕。他微微擰眉,雖不願與這種不知分寸的小妖染上關系,但的的确确,這麻雀精剛才救了他一命,是他的救命恩人。
自己也全靠麻雀那一口靈氣才修回人形,得以恢複意識。
他探手,将兩指搭在南栖的脈搏上,确認了南栖只是昏睡後,才放心地合上了眼睛。
而泥鳅本也不是泥鳅。
他是天界龍族的四殿下,名為蒼玦,是世間僅有的一條黑龍。
前幾日,本是他一千歲的生辰。卻道是有敵軍發兵天界衡水岸,他作為天帝欽點的将領,即刻領兵迎戰。
不日不夜的厮殺中,磨去了他的人性。他身着戰役盔甲,氣質凜冽如剜骨寒風,周身三尺旁人不得靠近。劍指之處,生靈亡去,無一人幸免。
蒼玦區區一千歲的年紀,便已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誰知,他卻在勝戰之際,遭了自己親哥哥的暗算,被三界中最毒的暗針紮入心脈封了大半修為。最後,竟是被叛軍推入萬劍之林,差點粉身碎骨于其中。
若不是他用自己僅剩的一點修為搭起一道屏障,逃脫至人間的長沂峰中避難,且化身泥鳅躲開了追兵,他早便煙消雲散了。
說起來,蒼玦也素來不是個好運氣的。
他的母妃過世得早,幼年時,他曾遭苛待,幾近一死才入了父君正宮的龍妃膝下養着。
龍妃自己有兩個兒子,待蒼玦自然是表面功夫。諸多疏忽與怠慢,使得蒼玦幼小時便不喜言語,寡情冷淡,向來不讨父君龍王的喜歡。
而他慣是獨來獨往的,性情孤僻,也不大在意他人的看法。
但本該是默默無聞的命理,卻因天賦極高,一戰成名。
五百歲時,他與幾個兄長一同跟随龍王出征。戰役中,他一人殺入敵方陣營,當下便取了逆賊首級。天帝恩賜,封天界仙君之名。
八百歲時,他主動請命出征,為天帝平定邊界之亂。天帝賜他四千年修為,故而他這般年輕的歲數,便能歷劫登位上仙,受諸仙敬佩。
也更是由于天帝的青睐,使得他不得不擠到了龍族太子的人選中,因而平白無故地遭了親兄弟的嫉殺之意。
為他今日的殺身之禍埋下引線。
……
再者,蒼玦是世間罕有的黑龍,延續了母妃罕見的血脈。
于此,他的內丹珍貴,與三界百草一同煉作丹藥可化為三萬年修為。三界中,多少人貪念卻求不得。
為避免自己在昏迷時被人挖去內丹,蒼玦化為原形的時候,刻意變成了一條小泥鳅,為的就是将自己弄得又黑又醜,使得別人注意不到他。
若是其間被普通的飛禽走獸給吞吃了,他也不怕。只要內丹完好,他身為一個上仙,死不了。
可蒼玦眼下受了重傷,心脈染毒,十分孱弱,化作泥鳅連龍角都收不回。更別說是離開長沂峰與自己的親信鳶生取得聯系了,他現在是寸步難行。
偏偏是在這種節骨眼上,讓他遇到了一只吃食講究的小麻雀精。
但若只是吃,那便算了,蒼玦也正是想着讓這只麻雀一口吞了他。這樣,他就能在麻雀肚子裏安生休息幾日,等休養好了,再找機會出來也不遲。
可誰承想,這只麻雀不依不饒地要剪他的龍角?
龍角為一條龍的尊嚴,豈是能給他剪去的?
蒼玦一想到這,便生了寒意,冷冷地朝昏迷的南栖看了一眼。那髒兮兮的臉頰令人嫌棄,一看便是毫無教養的山野小怪。
真真是只不讨喜的麻雀。
蒼玦默默想道。
他雖不喜歡這麻雀,卻不得不在這寄住幾日,調養身體。
而在蒼玦恢複修為之前,他需要有個人替他收攏些東西,順帶照顧他。
無奈之下,他将目光再次投到了這只傻傻的麻雀身上。實屬迫不得已,否則,蒼玦一刻也不想和這種低下的小妖待在一處。
想罷,趁着天未亮,蒼玦嘆了口氣,重新化身成一條細小的泥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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