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人間-貳

南栖近幾日養了條醜泥鳅,他對此十分上心。

“你說話。”

南栖捏着自己手裏的小魚幹,往泥鳅嘴邊送。

蒼玦懶得搭理他,閉目養神。

“你快說話……”南栖嗅了嗅小魚幹,丢到一旁,順手拿起一只小蝦米繼續喂他。一雙眸子在髒兮兮的臉上很是明亮,塞滿了懵懂與稚嫩。他見泥鳅都不吃,便沮喪地放回到竹簍裏。

空蕩蕩的山洞裏沒有被褥,就連南栖身上的衣衫都甚是簡陋。而山洞中多數的器具,也是南栖去山腳下撿來的。

鍋碗瓢盆樣樣不缺,但若細細察看,只見那些器具大多破舊不堪,連人間最貧苦的農戶都不屑留用。

蒼玦環視周遭一圈,又見南栖左思右想地踱步,最後麻利地蹲到自己身邊,從腳邊拿起一根樹枝,蘸了水,在石壁上寫字。一筆一畫,極為認真,字跡卻如同孩童,歪斜不平。

他寫:南栖。

他朝着蒼玦笑笑,一臉天真爛漫:“我叫南栖。”

蒼玦略微詫異,不動聲色的。在他的認知裏,山野中長大的小妖怪大多是不識字的。若是同南栖這般孤寡的,更是如此,且因鮮少說話,一開口能蹦出幾個完整的詞彙就不錯了。

可蒼玦沒想到,南栖會寫字。

這下,他忍不住開口問道:“你識字?”

南栖驚了,猛然間轉過身來,像聽到什麽天大的事兒似的,激動地喊道:“你說話了!”

蒼玦:“……”

南栖也知自己聲音過大,驚擾了泥鳅,頓時抿起唇,萬般羞怯地退後一步,握着樹枝的手藏到背後,扭捏成一個奇怪的姿勢。他刻意壓低了聲音,悄悄道:“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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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山野小怪?”

南栖眨眨眼睛,答不上來,滿面困惑地望着泥鳅。

蒼玦換了說法:“是誰教你的?”

話罷,唯見南栖猶疑地搖了搖頭,困惑地想了許久,還是道不出一個字來。蒼玦等了片刻後失了耐心,閉起眼睛繼續休養。

他只是好奇,若南栖不願說,他自不想知道。多問幾句,不過也是心疑南栖的身份,怕他圖謀不軌罷了。

但蒼玦又是并未将南栖放在眼裏的,即便他現在身子虛弱,可對付這只小麻雀倒還是綽綽有餘。

不過南栖給他渡過一次修為,算是救命之恩,若非必要,蒼玦必不會傷害他。

也恰恰是蒼玦隐忍的好脾氣,慣得南栖一開口同他說話就叨叨個不休。

譬如今日,南栖的一張嘴就沒完沒了。

“泥鳅說話呀。”

“不說話……是不是餓了?”

“小魚……要……要吃嗎?”

“你不吃,我就吃了哦。”

“說話,為什麽……不說話呢?”

“我想……和你說話……”

“你的名字,叫什麽?”

…………

一句接一句,蒼玦愣是不搭理。

若理上一句,南栖更是興奮,吃十條小魚幹都堵不住他的嘴。

南栖常年不說話,今朝一下子說多了,便突然說不好了。他擰眉,埋怨自己不争氣,索性啾啾啾地叫起來,一張小嘴齒白唇紅,圍着蒼玦如同和尚念經敲鐘,磨耳得很。

蒼玦嫌煩,恨不得立刻化作人形捏住他的嘴。可體內暗針未去,毒素蠢蠢欲動,蒼玦若化作人形實在太費修為。

蒼玦嘆氣,唯有好聲商量道:“安靜一些。”殊不知,自己的聲音冷得透徹。

使得這只麻雀不禁委屈起來。

南栖垂頭喪氣地點點頭:“啾……”

今日日頭好,南栖摘了許多果子回來,還折了一枝初開的春花,沾着清晨的露珠,輕輕一揮灑,落地成**,于那秀麗的花瓣上滑落,散一地詩意。

有一滴朝露被抛向蒼玦額間,化作一點亮光。

春日的新生之物皆有靈氣,每每此時,蒼玦便會靠近,吸取花枝上的生息來凝聚氣力。

蒼玦這一傷,失蹤多日,天界必然已經起了一場騷動。他須快些想辦法告知天界,他還活着,且不能放過那些謀害他的人。

可他是被暗針所傷,毒性極強,要不是曾經天帝賜了他四千年的修為,今日他也不可能這般幸運地活下來。如今,他算是修為盡失,難以離開長沂峰半步。

當下之計,最好的辦法也唯有靠這些少許的靈氣來修補自己的身體,方可慢慢地将身體中的毒素壓制下來。

到那時,暗針也可一枚一枚地逼出體外。假以時日,他便能重返天界,不必再以泥鳅之身被拘于這個狹小的水溝中。

而蒼玦親近花枝的舉動,在南栖看來,卻是另一番意思。

“你喜歡,花?”

南栖心思單純,見蒼玦喜歡,便獻寶般地将春花朝他那邊推,幾朵未開的花骨朵上沾着粒粒晶瑩,晃動了一整個春日,他勾起嘴角:“我去摘!”

他起身的時候帶起細微的風,回來時,便是捧着滿懷的春花折枝,沁香宜人,嘩啦啦地都抛在了蒼玦眼前,歡快地同他說話。

南栖早晨洗了臉,清秀的臉龐亦如樹梢新葉般稚嫩,他的眼彎成一道鈎月:“好多花,你喜歡,我也喜歡。”

說多了,還是如往常般說不好,張嘴就是啾啾地喊。

蒼玦頭疼,心想等自己修為恢複了,他要立刻離開這處聒噪地。眼下,他忍不住道:“如何不叫阿啾?”

“阿啾?”

“嗯。”

南栖雖說話不流利,腦子卻不是傻的。他一下子就反應過來蒼玦是在嘲諷他說話都說不好,只會啾啾地喊,讓他改名叫阿啾算了。

本是該惱的,可南栖覺得阿啾這個名字好聽,便大方地不惱了。

“好聽!”南栖笑道,拿起小魚幹就往蒼玦嘴裏頭塞。

蒼玦畢竟還是泥鳅身,躲避不及,嘴裏便含着了一條小魚幹。他面色沉沉,即刻将小魚幹吐了出來,卻因化身的泥鳅細小,面部表情令人看不清,南栖壓根就沒注意到他生氣了。

蒼玦冷聲道:“你既有人形,便該知‘一日三餐,飯後不食’的道理。”

說完,又覺得南栖聽不懂,自己是白費口舌。

但他驟然擡眼,卻見南栖早已蹲在水溝前,抿着嘴角乖巧地點頭,額前的碎發輕飄飄的:“多說說。”

“……”

“我想和你說話……你……你多說說。”

“……”

“我渡靈氣……救你,你要報恩的,多說說話……就好。”

蒼玦哼笑,方才還想着這麻雀不谙世事,懵懂無知。現下居然說起報恩二字來,自己可真真是小瞧了他。

然而蒼玦抵不過南栖的糾纏,每日都會陪他說上幾句話,大多是在勸阻南栖,不要在飯後給自己強行塞小魚幹了。

山洞裏好端端的一簍子小魚幹,在南栖的折騰下,不過幾日,全散盡了。

小魚幹吃完了,南栖便要辛苦一番,早起摸黑地去溪溝裏捉魚。

他經過這幾日的相處,舍不得和泥鳅分開太久,就聰明地将幾片粽葉卷起來,紮成一只小兜,盛滿了水,把泥鳅放在裏邊兒随身帶着走。

摘果子帶着,折花枝也帶着,捉小魚更是要帶着。

蒼玦并不想去。

南栖非要他去。

去就算了,還抓了小魚便給他喂。

蒼玦又不是真的泥鳅,不喜吃生腥味的小魚。他在粽葉兜裏來來回回地閃躲,最後耐不住地憤聲喊道:“住手!”

南栖抹了抹額角的汗,濕淋淋的手涼涼的。他聽得蒼玦的呵斥,不僅不害怕,反而得意道:“喂你小魚,你,便說話了。”

蒼玦黑着臉,不作言語。

“泥鳅,你沒有名字嗎?”南栖将小魚放到一個竹簍裏,赤着腳踩在石子上。許是硌疼了腳心,他坐到溪邊,雙手捂着腳揉捏。兩道淺淺的眉擰在一起,擠弄出一個“川”字來。

蒼玦不理睬他。

南栖習以為常,轉眼又去翻石頭,翻出好些只小螃蟹來,統統丢進了竹簍裏。他的生活簡單,純粹到每日唯有這幾件事可做,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孤寂如天上靜止的一枚雲。

歲月悠悠,南栖已是這樣過了三百多年,他是非常渴望有人同他說說話的。

可說來也怪,這偌大的長沂峰中,除了幾只不太會講話的小人參精,便只有南栖一只小妖怪。

長沂峰山好水好,最宜修煉,怎誰人都沒有。

莫不是有人搭建了屏障在此護着?可若是有屏障在此,蒼玦必然也是進不來的。

難不成真是這小麻雀命好,獨自一人占了長沂峰?

帶着滿腔疑惑,蒼玦耳邊忽然落下一句:“你真醜。”

唐突至極的三個字,令蒼玦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只因蒼玦的生母是世間罕見的黑龍,化作人身容顏傾城。作為她獨子的蒼玦承了母妃的血脈,自然是從小生得俊逸如玉,翩若彰彰玉色。在面貌上,他從來都只有被誇的份兒。今日不巧,倒被一只身份低下的麻雀精評點了。

蒼玦還未出聲,便聽南栖繼而一句:“我也醜。”

音色清亮,帶着幾分暖意與歡快,像是他們身邊潺潺流過的溪水。

南栖的笑意裏攢了日頭的光:“所以我們一起過。”

一同相依為命?

蒼玦皺眉,心想這只麻雀未免太一廂情願了些,但也可憐他孤孤單單一人。

現下自以為運道好,撿着了一條同他一樣可憐的小泥鳅,便規劃起後頭的日子來,卻不知蒼玦根本不是什麽小泥鳅。

他是真龍,天界的上仙。

是與南栖隔着三道六途,翻山越嶺千百座都搭不上一抹衣角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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