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人間-叁
“春日……有桃花,花開滿枝頭。”
“……”
“好看。”
“……”
“待夏能結果,好吃。”
南栖自言自語,手裏捏着一枝桃花,動不動就去戳泥鳅的背脊,笑得燦爛:“你喜歡的花。”
蒼玦閉着眼睛,安靜地吸取花枝的靈氣。他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修為一時半刻還未全部複原。昨夜裏,他已經将體內的暗針逼了出來。
現下就差将毒素壓制住,釋放出他被封的修為。
坐在他身邊的南栖不在意蒼玦理不理會自己,托着下巴徑自說:“那我每日,都能摘好多給你。”
過了春,還有夏,再有秋,唯有冬日沒有花枝。南栖已經想到此處,不得不主動開口安撫蒼玦:“冬日……長沂峰沒有花,山下有梅花,我會去折給你。”
蒼玦想,他們到不了冬的。很快,他就能離開這裏了。
而長沂峰的日子素來平靜,耳邊時常只有南栖清脆的唠叨聲。
日子久了,南栖說話說得多了,語句便流暢起來,時常能說些完整的句子。偶爾,他從蒼玦的只言片語裏也能學到一些詞彙。
這對南栖來說,無疑是件好事兒。他歡喜着蒼玦的到來,也珍惜蒼玦這條寡言的泥鳅。他因心裏頭高興,便待蒼玦更好了。
蒼玦要他摘花,他能翻山越嶺地去折枝頭的花。
蒼玦要他捉魚,他能背個兩大竹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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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玦要他閉嘴,他能安靜個一炷香的工夫。随後,依然叽叽喳喳煩個不停,磨得蒼玦耳根子生繭。
他們幾乎是形影不離,唯一分開的一次,還是天上的一只鷹趁着南栖去溪裏摸螃蟹時,猝不及防地銜走了蒼玦。
霎時,南栖丢掉手裏的螃蟹,悶聲化身成一只麻雀,同離弦的彈珠一般沖上天去。他的短喙啄掉了鷹的好幾片羽毛,窮追猛打,是蒼玦從未見過的兇狠模樣。他好歹也是成了精的麻雀,如何會打不過一只普通的鷹。
不出半刻,南栖便把蒼玦奪了回來。
誰知,那鷹在長沂峰這靈山中活了多年,也不是好惹的。它以為南栖奪了它的吃食,心生憤意,回身就用翅膀把南栖一腦袋拍蒙了。
南栖的原身是只小到可憐的麻雀,他銜着蒼玦,直直地栽進了冰涼的溪水裏,撲騰多下,渾身都給打濕了。最後,還是蒼玦費力将他推上了岸。
“咳咳。”
南栖皺緊眉頭,打着哆嗦變回了人形。隐隐有血腥味散開,他的臂膀上都是傷口,血淋淋的讓人看着不舒坦。他抹了把濕漉漉的臉,忍着痛,趴在岸邊歇息了一會兒。區區一場小小的戰鬥,就讓南栖精疲力盡。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不忘伸手拍了拍蒼玦的腦袋,艱難地扯了扯嘴角:“沒事吧?”
蒼玦一愣,半晌不知該如何回答。
該說南栖太弱,還是說他太蠢?弱得連只鷹都打不過,蠢得連自己受傷了都不在意,偏要先來關心一句他。
蒼玦浸沒在溪水中,遲遲不動。
直到南栖再次問道,他才生硬道:“沒事。”
南栖抿了抿唇,想了想,還是變成小麻雀的模樣,用力抖了抖身上的水,順帶打了兩個噴嚏。春日的溪水不算涼,內裏卻有徹骨的寒意殘留。南栖本不覺得冷,可被鷹啄傷的地方疼痛難忍,潑上溪水,更是将痛楚蔓延開來。
他顫顫巍巍跳了幾步,用力晃了晃腦袋。
“啾……”南栖有氣無力地發抖,就近啄了幾片葉子嚼碎了塗到傷口上,他左邊的翅膀有一塊地方都禿了。
就是因為這樣,他才自小不喜歡打架。
山裏的鷹來了,南栖多數是躲起來不和他們搶吃食的。否則,一個細小的傷口都能疼上數日。
他抖幹淨了身上的水珠,再次變成人的模樣,狼狽地去溪水裏接蒼玦,重新将他放到盛滿水的粽葉兜裏。
南栖的傷都是因蒼玦而起,使得蒼玦不免擔心一句:“還好嗎?”
“嗯?”
蒼玦不知該怎麽說:“你受傷了。”
南栖聽到他的關心,特別高興,搖搖頭:“沒事沒事。”
蒼玦心中嫌他多管閑事,也看不得南栖這種小妖為了他受傷,便故意淡淡道:“以後若再碰到這樣的事,不要管我。”
“不行!”竟被南栖一口否決,理直氣壯地糾正,“我不管你,誰管你?”
蒼玦:“……”
南栖摸了摸粽葉兜,聲音溫和下來:“回家吧。”
蒼玦怔怔,沒答話。
他活了一千歲,從未有人對他說過“回家吧”這三字。
也因這三字太過珍貴,何人都不配與他說。
當夜,趁着南栖早早入睡,蒼玦凝聚了體內花木的靈氣,強壓了毒素片刻,短暫地化身為人形。
依舊是一身墨衣戰袍,蒼玦的氣色比上回好了許多。
他受傷失蹤多日,想來他的貼身侍從鳶生定是急壞了,蒼玦得想法子聯系上鳶生才行。
否則,龍族應是要有一場大亂。
蒼玦的父君龍王要定太子之位的人選,龍族裏頭失了他,也不知道他的養母龍妃心中有多暢意,說不定已經裝病卧榻十餘次,歡喜到茶飯不思了。
蒼玦若死了,害他的大殿下肯定會被龍妃查出來。這位大殿下不是龍妃親子,定然會被借機處理掉。
那麽,龍宮中少了蒼玦與大殿下,太子的位置自然便落到了龍妃所生的二殿下,亦或是三殿下身上。
這一盤棋誤打誤撞,偏偏要便宜了心思狡詐的龍妃。
蒼玦冷下眸子,心中輕笑,奪嫡之戰他勢必是要參與其中了。
他掀開衣袖,在手腕處輕按,揭下一片龍鱗,用少量修為在上面畫了一道符,落上一滴他的龍血。
符落生潮,蒼玦喉間湧起幾絲腥甜,被他不動聲色地壓了下去。
此為血符,亦是一道書信。
他讓龍鱗化作一片輕羽,飄去遠方,去達他的侍從鳶生手上。龍鱗內裏還放着三枚暗針,沾染着他的龍血,以及大殿下親手研制的毒液,這是大殿下謀害他的證據。
蒼玦在內囑咐,讓鳶生秘密去往天界将此事禀告天帝,且将證據交到天帝的親信——玉衡上仙手中。
做完這一切,蒼玦費了大半氣力,喉間的血,終于被生生咳出來。映着月光,滲入泥地的是一攤黑血。
蒼玦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血跡,回身進了山洞。
不遠處,席地而睡的南栖蜷縮着身子,身上蓋的是一簾薄葉。初春的夜裏比冬日暖和些,但依舊存着三分寒意。蒼玦不知南栖在先前十二月的寒冬裏,是如何挨過來的。
但眼下,南栖正凍得瑟瑟發抖,唇齒微顫,發出低沉的呻吟。
便連那呼吸聲都極其沉重,蒼玦心想不對,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間,這才明了。
白日裏他掉入溪水中,以麻雀的原身撲騰了一會兒,應是被凍着了。蒼玦靠近,發現南栖的身子滾燙,內裏卻透着寒意。
蒼玦是詫異的,按理說,成了精的妖物很難會與凡人一樣感染風寒。
莫不是這麻雀平日裏修煉怠慢,修為着實太淺,才将身子骨修得同凡人一樣柔弱。
蒼玦的手冰涼,于南栖而言,恰如酷暑中的冷泉。等他正要抽手時,南栖柔軟的臉頰便貼了上來。貼着蒼玦手背的涼意,他像是渴急了般,閉緊雙眸,喃喃着要喝水。連喊了好幾聲不管用,他又啾啾地喊起來。
這一喊,還真有外頭的麻雀應聲。
原是和它們在傳話。
但因蒼玦駐足山洞中,身影高大,氣勢威風,使得被傳來的麻雀不敢入內,在洞外徘徊了一會兒便走了。
南栖渴得不行,啾啾地喊不動了,蔫了似的躺在地上,瘦弱的胸膛緩慢地起伏着。那模樣,極為痛苦。
本就是個少年模樣,放到人間,也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尚且少年,眉目生花,猶得人萬般疼惜,絕不是如今在山間孤苦伶仃的模樣。
蒼玦雖自小不受重視,卻也比南栖活得舒意,不至于像他這樣,病了都無人看管。
想到此,蒼玦動了動眉目,他并非鐵石心腸。他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反而用了些術法,權當舉手之勞,為南栖用一片嫩葉舀來些許水,自上而下,慢慢地滴入南栖的唇間。
幹澀的唇忽而遇到甘甜的水,南栖就像是久旱逢甘露,癡癡地張嘴,不滿足地喝了好些才作罷。
長夜漫漫,被喚來的麻雀早已歸巢。
若是蒼玦不管南栖,他真要病死也說不定。一只修為低下的小妖,比凡人的命硬不了多少。亦或是,他和凡人一樣,在蒼玦眼中,都如一晃即散的浮萍。
蒼玦念他為自己渡過一次修為,用好不容易能凝聚成人形的修為替他散了病痛。
這才使得南栖一夜好夢,口中喃喃着泥鳅二字翻身睡去。
重回水溝的泥鳅聽見了,不加理睬,背過身去。
卻又聽南栖含糊道:“泥鳅,泥鳅……”
蒼玦無奈,輕聲道:“睡吧。”
南栖卻聽不到他說的,徑自在夢裏喃喃喚他。
蒼玦見此,搖了搖頭,閉上眼睛。只希望明日南栖能夠多去采集一些春日花草回來,回報他的祛病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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