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人間-陸

長沂峰鮮少下雨,今夜卻落起雨來。

淅淅瀝瀝的,如珠玉落盤,吵鬧得不像話。夜裏風大,卷扯幾捧層疊的樹葉連連作響。閉着眼睛去聽,像極了地府裏頭的哀泣聲。

南栖原本是最怕這種雨夜的,他會習慣性地蜷縮在角落裏,将自己卷成一個小團,抖抖索索過一夜。

山洞中點着一堆火取暖,晃晃悠悠,半明半暗。

南栖睡得極其不安穩,小腿上的傷口隐隐作痛,腦袋昏沉得像是渾身被抽幹了血一般無力,手中卻不知抓着什麽,攥成一個拳頭。他呼吸沉重,一雙眸子竭力多次,才緩緩睜開。

睫毛撲扇間,透入一絲微弱的亮光。而率先跌入眼簾的,是一張從模糊到清晰的俊逸面龐,在火光下若隐若現。

陌生卻那般光芒萬丈,似是天上的神仙一般好看。

南栖輕輕動了動幹澀的唇,這才發現自己是在這個人的懷裏,并且自己的一雙手還死死攥着對方的衣袖,他捏得緊,指甲都陷進了掌心中,還渾然不自知。

這模樣,像是生怕對方忽然走了,棄他于不顧一樣。

“醒了?”抱着他的人開口,音色沉沉,便是随随便便說兩個字都那般好聽。

就好像是泥鳅的聲音。可聽着,卻是十分疲憊沙啞的。

南栖松了手,生疏生怯地望着他。

那人卻緩緩道:“你體內的毒是去了,但你修為不精,身子骨尚弱,需好好休養。”

南栖喑啞着喉嚨,小聲問道:“泥鳅?”

蒼玦沒答話,面色蒼白,但在夜裏不大明顯。他微微合上眼,像是睡着了。

毫無血色的面容落進南栖的眸子裏,成了一道黑夜裏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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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鳅,你救了我?”

蒼玦沒有回聲,呼吸均勻。

“你累了嗎,你還好嗎?”南栖又問,癡癡地等了許久。

對方不回他,應是睡着了。

南栖讪讪,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怎麽辦。他從鬼門關裏走了一遭,九死一生,眼下依然乏困得很,便乖乖地閉上眼睛,在蒼玦懷裏再次睡去。

往日裏,南栖都是縮在薄葉上睡。今日在蒼玦懷裏,說不出的暖意。

他滿足地蹭了蹭腦袋,不知不覺便伸手抱緊了。

明明是第一次以人形相見,卻像是故人重逢。

自然,南栖定是不知道,蒼玦會抱着他睡,全然是因為蒼玦為南栖去毒時,南栖疼得像個無助的孩童,淚流滿面卻下意識地靠進了蒼玦的懷裏,撕心裂肺地求他別離開自己。那哭聲孱弱如溺水的枯葉,便是連久經沙場的蒼玦都不忍心推開他。

南栖哭到幹嘔,就像是回到了幼年時,他也這般求自己的爹爹一樣。

但南栖已經不記得了。

那段往事說不清是如何。

南栖因幼年時被撞到腦袋的緣故,始終想不起完整的片段。

不過也好,有時候忘卻前塵,想不起才是幸事。

但南栖依稀是記得這一段的。

這天夜裏,他哭得快咽氣之際,是蒼玦擁着他,像哄孩子般生硬地對他道:“我不走,別哭了。”

“真不走嗎?”南栖嗚咽着,連眼睛都睜不開,他哭濕了蒼玦的一片衣襟。

“嗯。”蒼玦輕聲,“不走。”

其間南栖睜眼好多次,看他還在不在。可他意識不清,即便睜眼,落入眼中的,也是一團模糊的暗影罷了。後邊,蒼玦乏了,便不出聲了。南栖卻依偎在他懷裏,生了無限的依戀。

人若在孤寂之中得過一次溫存,便是真的忘不掉了。

晨光落下的第一刻,南栖便醒了。

他在蒼玦懷裏小力動了動胳膊,嗫喏地喚了一聲:“泥鳅?”

蒼玦未醒,緊閉着雙眸。不同于夜晚的昏暗,白日裏,他那毫無血色的面孔清晰可見,面頰冰涼如亡者。南栖大膽地去摸,嗖地縮回了手。而蒼玦一動不動,像是真死了。

南栖手足無措地從他懷裏掙脫開來,顫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

須臾。

微弱的氣息拂在南栖的手指上,很輕,像是春日裏飄落的一瓣花。

南栖懸着的一顆心總算松落,他将身邊的薄葉蓋到蒼玦身上,動作實在是很大,驚醒了昏沉的蒼玦。

“泥鳅?泥鳅你怎麽了?”南栖不知何時,帶上了哭音。

“去折花枝來。”蒼玦的聲音像是從喉嚨裏摳出來的,空洞沙啞。他稍稍呼氣,眉宇間簌簌落下一陣冰霜來:“快去。”

吓得南栖不敢耽擱,驚慌失措地漫山去折花枝,卻又怕蒼玦在他不在時便死了,邊折邊飛,也跑,最後滾落在泥地上。雨後的第一日,山路泥濘,南栖跌得滿身淤泥,小腿上的傷口遇水潰爛,他也全然不顧。

幾只素日裏與南栖走得很近的麻雀也都來幫忙,口裏銜着不大的花枝,争先恐後地往山洞裏飛。

花枝沾染着長沂峰的靈氣,皆被抛在蒼玦身上。

南栖一瘸一拐地走近了,看花朵枝蔓上的靈氣如浮渺的仙氣滲入蒼玦的身體,融了他眉頭的冰霜。蒼玦皺緊眉頭,仍不見好轉,氣色被抽幹一般晦暗。幹澀的唇裂了好幾處,有着絲絲血跡。

南栖抹了抹微紅的眼眶,轉身便去燒水。

因手抖,打翻了一次,幸好是涼水,還未燒開。

幾只麻雀在山洞裏面面相觑,啾啾地同正在燒水的南栖說話。

一只麻雀道:“這條泥鳅昨日為了救你,費了好些功力,他還嘔了血。”

另一只麻雀點頭:“瘴氣裏的蜈蚣毒多厲害呀,他為了救你,怕是半條命都搭進去了。不枉我們平日裏對他那麽好,天天捉小魚給他吃。”

第三只麻雀問:“他這模樣,回天無力了,該不會要死了吧?”

它們啾啾地議論,被南栖呵斥一聲,哽咽着打斷了。

南栖啾啾地回:“別亂講,泥鳅不會死的!”

“啾……”麻雀們委屈地湊到一堆,想安慰南栖,又不知從何說起。

唯聽南栖這般道:“他是為了救我,我不能讓他就這樣死了。就算要我把內丹給他,我也願意!”

麻雀們一聽,慌了,紛紛道:“你不能因為這條泥鳅長得好看就連命都不要了吧!”

成妖成仙,一顆內丹如同凡人的心髒般重要。像南栖這種小妖,死後不會灰飛煙滅,那必然是要入地府輪回的。若他失了內丹,九轉輪回都去不了,相當于徹底泯滅呀!

它們慌亂地喊叫着,想阻止南栖。

可南栖鐵了心地要救回蒼玦,怎麽都不聽麻雀們的勸阻。麻雀們沒辦法了,吼着嚷着那就分半顆!不能再多了!

南栖揉着眼睛:“半顆管用嗎?”

麻雀們異口同聲:“管用!”

南栖吸了吸鼻子,盤腿坐到蒼玦身側,握住他冰涼的手,眼眶濕潤:“泥鳅,別怕。是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會讓你死的!”

剛說完,蒼玦聞聲睜開了眼睛。

“哎?”南栖咋舌,“你,你活了?”

南栖都做好可能要赴死的準備了,怎麽才說完道別的話,泥鳅就活了?他愣愣地瞪着眼睛,淚珠子啪嗒就掉在了蒼玦的手背上。

蒼玦融了春花的靈力,好歹恢複了點知覺,一睜眼,便看到不知要做何的南栖一臉決絕的神情。

麻雀們歡呼起來,啾啾地盤飛:“太好咯,南栖不用挖內丹咯!”

蒼玦覺得吵鬧:“它們在說什麽?好吵。”

南栖紅了臉:“沒,沒什麽。”他轟散了麻雀們,用一只破舊的小碗舀了熱水,抵在唇邊吹溫了喂給蒼玦。

蒼玦的喉間皆是血腥味,這一碗熱水猶如雪裏送炭,緩解了他想嘔吐的難受。他撐起身子,讓南栖舀了第二碗給他。

“泥鳅,還喝嗎?”南栖不知如何照顧一個人,蹲在他身邊,那雙眸子始終就沒離開過蒼玦。

他想:泥鳅怎麽長得如此好看,和神仙似的。

雖然他也沒見過什麽神仙……

蒼玦搖搖頭,說不喝了。他閉目養神,體內還是在調息自己的內丹。本來身體已經恢複了一些,卻沒想到昨日的蜈蚣毒那麽霸道。若是以前,也不會費他多少力氣。可如今,蒼玦本就是受着傷,修為不全。

體內的暗針毒還處于蠢蠢欲動之際,他為南栖去毒,正是給了暗針毒作亂的機會。

恰恰是一個不當心,蒼玦就被暗針的毒素給反噬了身骨。今日要不是南栖及時折來花枝,提供了長沂峰的靈氣給他,他恐怕是要保不住人形了。

蒼玦雖冷情,卻也不是無情。

昨日那場景,他實在無法看着南栖死去。

畢竟是他要去看的鳳凰屍骨,是他一步步逼迫南栖助他調查長沂峰的生死障。于情于理,南栖都是無辜受牽連的一個。

而尚不知蒼玦心中所想的南栖,從昨夜睜開眼開始,就把蒼玦當作了救命恩人,以及……相依為伴的親人,朋友,更深一層的感情也唐突地開始萌芽。

南栖小腿疼,不願走動了,就坐在蒼玦身邊,偷看了他好幾回。

最後一回被蒼玦捉住了。他讪讪地躲,又心癢地想瞧。

他長這麽大,除了那些小孩模樣的人參精,還是第一次瞧見和自己差不多模樣的人。他不知道泥鳅化作人形後,居然長得如此英俊。回想起之前說泥鳅醜的話來,南栖便是一萬個羞愧。

接下來的幾日裏,南栖瘸着腿,盡心盡力地照顧蒼玦。

蒼玦話少,大多數時間都閉着眼睛休養。他見南栖的腿傷得厲害,想用術法替他療傷,卻被南栖按住了手:“我不疼,不用。”

南栖低着頭,顧自搗弄摘來的草藥,咬牙敷到腿上,露出一個慘兮兮的笑臉:“不怎麽疼。”

“……”

蒼玦側身躺下,南栖也跟着睡到他身側。

蒼玦:……

南栖身下被硌到了,他一摸,是一塊玉佩,上面刻一個“錦 ”字。蒼玦見此,面無表情地将它抽拿回去,貼身放在懷裏,可見是對他很重要的一件東西。

南栖沒有多問,反而熱切地從後抱住他,臉頰貼着他的背:“今夜外頭又落雨了,我抱着你睡,你就不冷了。”

确實,南栖體熱,像個小暖爐。

蒼玦掰開他的手:“不必。”

南栖不管不顧地再次抱上來:“昨天夜裏,你眉頭還結霜了,凍得直哆嗦。”他抱緊了,蠻橫地不許蒼玦推開他,理直氣壯道,“你病了,得聽我話!”

蒼玦實在是無語,身後貼着他的小麻雀精倒是挺樂和,犯着困迷迷糊糊給他念叨:“明日一早,我就給你去折花枝。山頭的桃花開得可好了,我折好多好多,都給你帶回來。”

“你腿還傷着,不必了。”蒼玦想起南栖走路時的模樣。

南栖抿起嘴角,心想泥鳅真心疼他呀:“我不疼的,走不了,我還可以飛。”

可南栖捧着那麽多花枝,要怎麽飛呢,他這種修為低下的小妖,不也只能走回來了嗎?瘸着腿翻山越嶺的,就為了那麽點花枝,那麽點靈氣。

蒼玦沒再掰開他的手了。

南栖便打了個哈欠,困倦地低聲含糊:“你不疼了,我就也不疼了。”

你不疼了,我就也不疼了。

記憶裏,他也曾對自己的母妃說過這句話,在他很小的時候……

無意的言語,成絨成繭,成過往思憶。一身白衫的母妃坐在她的桌案前刺繡,墨色的發垂過他的視線,他握着母妃的手,看那被針紮傷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呼氣。

母妃是溫柔的:“母妃不疼。”

年幼的蒼玦固執地搖頭:“你都皺眉了,你疼的。”

“有玦兒在,我真的不疼。”

蒼玦聽了,露出一個害羞的笑來:“你不疼了,我就也不疼了。”

母妃聽了,特別開心地笑了。蒼玦不解,母妃便道:“親人摯愛才如此,道一句你不疼了,我就也不疼了。我的玦兒以後也要遇見這樣一個人,相守一生,互疼互愛。”末了,她的眸子裏溢滿了哀傷,“塵世待我不公,至少要待我的玦兒公平。”

莫要被人欺情騙愛,莫要被人辜負終身。

如今,再聽這句話。

蒼玦的心像是被刺刀剜了。

父君不是母妃的良人,錯付錯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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