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人間-柒

次日,蒼玦起得很早,南栖還睡着。

他掰開了南栖的手,将人挪到薄葉上。南栖離開了蒼玦的懷抱,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蒼玦見此,又把自己的外衫脫下來蓋到了他身上。

經過這幾日的休息,蒼玦才有精力下山。

他稍施術法,便來到了山腳下。

果不其然,鳶生已在外頭等了好幾日,他寸步難行,正愁眉不展着。蒼玦走出屏障,鳶生立刻迎了上來。

“四殿下!”

蒼玦颔首,回身看了一眼這道生死障,屏障感受到來人,若隐若現。

這是共鳴,因他心脈裏有一滴鳳凰血。

忽而,還不等鳶生說什麽,蒼玦凝聚氣力施法,用一道強有力的劍氣沖向屏障。頃刻間,屏障之上,陡然生出一只火鳳凰的影像,翺翔于九天,怒目吞人于火海。它縱身鳴叫着沖向他的劍氣,徹底撕碎了蒼玦的術法。

“好厲害的屏障!”鳶生驚嘆,“屏障上的鳳凰……莫不是?!”

“長沂峰中,有一具鳳凰屍骨,這生死障就是它立下的。”蒼玦淡淡道,“龍宮內情形如何?”

鳶生上前拱手:“龍妃與大殿下內鬥,已死不少無辜的人。屬下這些時日一直被監視,本體不能離開龍宮,如今也是施了幻影術來此處等殿下。”

“父君那邊現在是何意思?”

“龍王無心參與,怕是想等最後……”鳶生不解,“四位殿下都是龍王的骨血,屬下實在是不懂龍王所想。”

蒼玦了然,輕蔑地笑道:“他這數萬年來,渾水摸魚,保證自己過得舒服才是他的一手好功夫。如今我為天帝所用,大殿下由外戚所幫,二殿下和三殿下有龍妃家族撐腰。他立誰都是蹚渾水,不如等我們鬥個你死我活。”

最後,誰活便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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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界中,能如此當父君的,也唯有龍王一人了。

鳶生自知問錯了話,立刻道:“屬下也遵從殿下所說,将此事私下裏上報了天界。眼下龍宮中皆以為殿下仙逝,玉衡上仙叮囑殿下少安毋躁,此時還不宜回宮。”他從袖中取出一瓶藥丸,“這是司藥殿的丹藥,可暫且壓制世間任何的毒。”

“玉衡上仙可有說解毒的辦法?”蒼玦接過,微微凝眉。

“殿下可知賀生?”

蒼玦當然是知道的。

這賀生,本不叫賀生。他是天界掌管時辰的元華仙君,雖是位列仙班之人,卻心思活絡,玩性不改。他不甘于只停留在天界終日為天帝處理公務,又因喜歡結交各界的朋友,而惹得天界中時時出點小狀況。

因此,天帝覺得他事兒多,就給趕下凡來。

這倒是遂了元華仙君的心願,在人間化名賀廣寒,與人界皇帝結拜為兄弟落了府邸。因沒有官銜,于是人稱賀生。

蒼玦向來同元華仙君走得不近,可說是生疏。

但鳶生道:“人間四月,賀生壽宴會來一人,他可解毒。”

“何人?”

鳶生也不知:“上仙說殿下去了,賀生自會引路。還有此物,殿下見到那人便給他。他自然願意相助。”說罷,鳶生遞過一只帶有蓮花香的錦袋,這才關心道,“殿下二傳書信後,屬下立刻便過來等候。可殿下怎麽遲了數日才出來?是否是暗針毒已經發作?”

“嗯。”蒼玦輕挑眉,算了算時間,距離賀生的壽宴不遠了。

鳶生便道:“此次屬下不能陪着殿下去了,殿下萬事自己當心。”

“好,龍宮內的諸事你多勞心。”

“這是屬下職責所在。”

随後,鳶生化作煙塵消失。

而蒼玦拿着手中的丹藥許久,一揮衣袖,再次進了長沂峰。

殊不知,在他們走後,樹蔭裏挂下一根青蛇來,吐着猩紅的信子,眼底閃過狡黠的意味。

睡着的南栖是餓醒的,肚裏咕嚕叫個不停,迷迷糊糊地半坐起身。小腿上傷口撕裂的疼令他瞬間清醒,他下意識朝身邊摸了摸,沒人,又緊張地看向泥鳅平日裏待的水溝,撐起身子去瞧,也沒泥鳅,就連山洞內都空蕩如舊。

南栖坐在薄葉上,懵了。

往前泥鳅只能在水溝裏待着,連出門都要他攜帶。如今,泥鳅會化人形了,會走會跑,且術法還不錯。

那麽,他便能走了?能離開自己這處小地方,也能離開長沂峰。

南栖愣怔,剛睡醒,還未有大喜大悲的情緒。他緩緩低頭抓起蓋在身上的外衫,送到鼻下嗅了嗅,空寥得像一場夢。不知怎的,傷感頓時湧上心頭,豆大的眼淚掉在手背上。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眼眸濕潤,萬分難過地小聲抽泣起來。

才哭了一會兒,就聽來人問:“怎的哭了?”

蒼玦的聲音冷不丁地出現,吓得南栖周身一震。他扭身看着逆光走向自己的蒼玦,愣愣地張嘴。柔軟的唇上下貼合,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倒是他的肚子,應景地喊了一聲。

南栖猛地捂住,耳後微紅,燙得厲害。眼角的淚珠子“啪嗒 ”一聲掉下來,委屈壞了,便連這個肚子都在欺負他。

蒼玦無奈地走近,拿了點吃食給他。

南栖為了掩飾尴尬,抓着小魚幹就統統往嘴裏塞。半晌噎住了,還要勞煩蒼玦去取水給他,好不麻煩。

蒼玦的氣色已經緩過來了,不似昨夜那般差。他吃了丹藥,也給了南栖一顆。南栖問是什麽,蒼玦也不細答,只說是對傷好。南栖嗅了嗅,聞見一股草藥味,索性塞進滿是小魚幹的嘴裏,還未嚼出丹藥什麽味兒,就咽下去了。

“我看看傷口。”蒼玦靠近,常年征戰的身軀意外地帶着一縷檀香。

南栖聞着安心,驀地低下頭,稍稍地把小腿挪過去一點兒。

蒼玦施法,使他的傷口愈合了。

“啊……”南栖想阻止,已經晚了,“你身體不好,不能為我……”

“我沒事了。”蒼玦只給南栖留了一顆丹藥,其餘統統咽入腹中。眼下他為南栖治愈一道潰爛的傷口,也不算費勁。他自認為南栖區區一只小麻雀,受不住頗多磨難與苦楚。

蒼玦起身:“好了,已無大礙。”

南栖摸了摸小腿,驚愕道:“真的不疼了!”

蒼玦想應聲,一開口,忍不住咳了咳。

“怎麽了?都說不要為我療傷,我不疼的。”南栖關懷問道,露出一絲愧意。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夜裏做夢,夢到腿疼給喊出聲了,蒼玦才忍着虛弱給自己療傷的。

想到此,他心中瞬間十分沉重。

蒼玦擺手:“無礙。”

他确是不宜為人療傷,也不知道這丹藥能幫他多少。但這些都不礙事,他是天帝的臂膀,天界的上仙,遠比一只麻雀精能熬。多少年來,他受過的傷,面過的死亡遠遠多于這些。

就像是書生提筆寫一個字,畫師落筆點一朵梅般。疼痛于他來說,是習以為常,是不該作聲。可這一聲咳嗽,獨獨烙進了南栖心裏。

長這麽大以來,除了他那個已經記不起樣貌的爹爹外,沒人對他這麽好過了。南栖感懷在心,眼眶發澀,忍不住多瞧了蒼玦兩眼。擔心蒼玦發現,他稍稍偏過了腦袋。

可蒼玦沒發現,他又耐不住要去瞧蒼玦。

所幸蒼玦并未仔細看他,更是沒注意到南栖這點不打緊的小心思,反倒起身走遠了一步:“起來走走。”

南栖應聲,連忙站起身來,一個踉跄,蒼玦上前扶住了他。南栖跌在蒼玦懷裏,耳後是微紅的,他傻傻地笑了笑,惹得驕陽羞怯。蒼玦心中微癢,像是觸碰了一個太陽。陌生的感覺使得他立刻松開了扶着南栖的手,朝後退去。

他穩下聲色再次道:“走走試試。”

南栖點頭,小小走動幾步。小腿像是沒受過傷,行動自如。他喜出望外地跳了幾下,也不打緊,片刻間同個孩子般又蹦又跳。

時值三月中旬,山洞外枝丫芬芳,茫茫一片緋色。昨夜又是一場大雨,今早不少花都綻了。花蕊彌香,喚春日芳華。

人間有四季,最美不過三四月,南栖是最喜歡這時的景色的。

眼下正是好時節,南栖帶着蒼玦去一處賞花。那是往日裏,南栖給蒼玦折花枝的地方。

放眼望去,整片山腰開滿了桃花。仰頭觀之,更是連天似的美豔。蒼玦即便閱過千山萬水,三界芬芳,卻還是覺得這一處美不勝收。

看久了,怕是要奪了人的眼目而去。

他駐足賞花,忽地鼻尖發癢。原是一片花瓣拂過他的鼻息,輕飄飄地落下。他伸手接住這一片粉嫩,合在掌心閉眼感受了這花林中的氣息。

是新生的靈力,在鳳凰山脈中茁壯生長。

“泥鳅!”

身後的南栖喚他,用綠葉托着一捧清泉:“喝這個,很甜!”

蒼玦接過,低頭聞了聞,随即喝入口中,甘甜爽口。

見他喝了,南栖萬分高興,不知分寸地扯拉着他的衣袖帶他去看那汪泉水。南栖有時太過頑皮,那臉上不知何時又沾了塵土,髒兮兮的模樣。

到了泉水邊,南栖急燎燎地蹲身在泉邊,用手掌舀水喝。走了不少路,他着實渴壞了。

可便是如此,方才的第一葉水,他也是給蒼玦喝的。

泉邊是一地零散的桃花瓣。不應景的,是穿着破爛的小麻雀。仔細想來,他不是幻化不出好看的衣衫,而是他自小在長沂峰孤身長大,不知何為好看,何為不好看。

但南栖見着蒼玦的時候,便定義了什麽叫好看。

蒼玦讓他站起來,難得不嫌棄他,用衣襟沾了泉水,替他擦了臉。

擦得南栖臉頰通紅,似是秋日裏熟透了的果實,迎風搖曳,愣是要強塞進蒼玦的手中去。偏偏少年未經世事,一見着蒼玦,便覺得他是這世上頂頂好看的人。多看一眼,都要生怯,再看一眼,便要生羞。

南栖看得癡迷,渾然不知自己的身上已經換了一身衣衫。

他生得白淨,艾綠色的衣衫最為搭襯。

一瞬間,南栖從鄉野小子,變成了翩翩公子。

蒼玦這才看到,南栖眼角下有一顆小小的淚痣,輕輕如夢,像起風時無意刮落的一點墨跡。他看着,應是覺得還有哪裏不妥。再細想細看,看到眼前人都慌張了,他才擡手,為南栖“梳”了發。

墨發如朝夕,桃花樹下生少年。

“好了。”

“嗯?”

“自己看看。”蒼玦擡了擡下巴,示意南栖看水面。

南栖秀氣的眉目一下子明朗起來,他萬般陌生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便連蒼玦都覺得南栖這模樣,是先前的打扮耽誤了他。只是南栖一看便還小,明明已經是三百來歲的年紀了,看着卻頂多一個少年郎。

若他日長開了,怕是絲毫不輸天上那些上仙們。

南栖望着泉水中倒映的自己,滿心歡喜。今日的自己,好像生得同蒼玦一般幹淨整潔。

南栖依舊不知蒼玦的名字,過了好久,才歡快地問:“泥鳅,你是神仙嗎?”

“嗯。”

位居上仙,天界龍族的四殿下蒼玦,也就這只山裏的小麻雀不識。

南栖驚呼:“怪不得你這般好看!泥鳅,山裏的麻雀都說你好看……”

蒼玦淺聲打斷他:“蒼玦。”

南栖不解。

蒼玦撿起一根樹枝,在泥地上劃出蒼玦二字。

白雲蒼狗,一夕如環月成玦。

他對南栖道:“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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