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人間-捌
南栖很愛跟着蒼玦,像條小尾巴,随在他身後,“蒼玦蒼玦”地喚個不停。
艾綠色的衣衫如柳枝新生般蓬勃,搖曳在風裏,恰似南栖這般的年少。
“蒼玦,你吃小魚幹。”
“蒼玦,你看這花枝。”
“蒼玦,你真好看啊。”
“蒼玦,你的名字也好聽。”
“蒼玦……”
蒼玦,蒼玦,啾啾。
南栖的老毛病又犯了,說多了,便開始啾啾地喊兩聲,招惹來幾只未成精的麻雀停留在枝丫上。南栖朝它們揮揮手,麻雀們應和:“啾啾。”
蒼玦不懂雀語,更無心去聽。
南栖同它們聊了會兒,便也不聊了,繼續纏着蒼玦唠叨。
他就是個話痨,也不知道先前那些年無人和他說話時,是怎麽熬過來的。莫不是天天追着這幾只麻雀聊天?
但每逢蒼玦盤坐着修煉調養氣息時,南栖又會變得特別安靜。他抱膝坐在地上,陪在蒼玦身邊。有風吹過他額前,帶着幾裏外的芳草清香。
蒼玦服用了丹藥後,本已恢複,想着是時候與南栖道別了。可方才調息時,他發現自己體內的毒素依舊蠢蠢欲動。暗針的毒,丹藥雖能緩解,卻不能完全壓制。皆因他先前幫南栖去毒療傷,折損了自己許多氣力。
蒼玦素來話少,定然也不會告訴南栖。
今朝入夜,南栖抱着幾張寬大的薄葉來尋蒼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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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玦,你夜裏睡覺會冷嗎?”南栖指了指那冷冰冰的石板,輕輕把手中的薄葉放到一邊,“若是冷,我們将這個墊在下面睡。”
自打南栖知道了蒼玦的名字後,他那小嘴便堵不住了。
只是睡前能搭上幾句話都好,喊上幾聲“蒼玦”都行。
而蒼玦大多時候是沉默的,偶爾才回應幾個字或是一句話。
他見南栖忙裏忙外的,便回絕道:“不必。”
“春日夜裏冷,我怕你凍着,可不能再生病了。”南栖堅持将薄葉鋪好了。
那薄葉被揉捏多時,面上早已枯黃,失了靈性。蒼玦粗粗瞥了眼,不得不順了南栖的意。他過去,攥握了軟塌塌的一角在掌心,還沾着南栖的體溫。
說不上暖,也說不上冷。
“你才剛好些,要注意保暖。”南栖思來想去,“我明天去抓條大魚來給你補補吧?”
“不必。”
蒼玦打斷他,淡淡笑了笑,是在笑南栖的無知。若是常人,早看出他身份不一般了。偏生這麻雀未與別人接觸過,懵懂至極,才不曉得他的身份,至今還以為他是條泥鳅小妖怪。
南栖可不知那麽多,看着他的笑看癡了,一時間失語。
月亮高挂,山洞迎着光,格外明亮。
蒼玦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南栖那雙波光粼粼的眸子捕捉得甚快。他張嘴,想說句人話,可脫口而出的竟是一句鳥語:“啾。”
蒼玦望向他。
霎時,南栖的臉頰發紅,雙手雙腳都不曉得在何處放置。他将滾燙的臉埋進薄葉中,再不敢多看蒼玦一眼。怕看羞了,也怕看得不願移開眼睛。
短短幾月的相處,嘗過人世的滋味,度過與他人相互扶持依靠的日子,南栖往後還怎麽甘願一人寂寞。
他想留着蒼玦,留着他的泥鳅。
只是南栖也不知,人世有句老話,叫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即便他知道了,也還是要争上一句,流水用葉舀,落花用心盛,有情豈可休哉?
于他,實是不休罷了。
想着,南栖不知不覺地漏了一聲:“啾啾!”
“南栖?”蒼玦被他驚得擡頭,不似冷淡也不似熱情。幾月裏,他第一次喊了小麻雀精的名字。
南栖愣怔,額前少許的碎發晃動,漏了一地月光。他一激動,連話也說不好了,結巴地應道:“再喊一遍!”
“……”
“再喊一遍好不好?”他求蒼玦。
蒼玦沒辦法了:“南栖。”
“泥鳅!”南栖激動地回應道。
“……”
南栖捂住嘴,哎呀,喊錯了。他不好意思地改口:“蒼玦……”
蒼玦頭疼:“早些睡吧。”
夜裏涼,刮來的風冷飕飕的,卷了半宿的嫩葉花蕊。
風停了,便又好睡了。
今夜南栖難眠,因為蒼玦不在他身邊。外頭雖冷,但蒼玦身體一好,就喜歡坐到山洞外去,在月圓的時候靜心修煉。每每此時,南栖是肯定不會去打擾他的。只盼着天上那圓月早點歇下,抑或是落一場雨,讓蒼玦早些回山洞裏來。
而外頭。
蒼玦閉着眼,服下丹藥幾日後,他已鞏固了自己的元氣,便想借助長沂峰的山脈靈氣來恢複自己所有的修為。否則,他這副身子恐是要趕不及賀生的壽宴。
然而內丹與丹藥合力圈困毒素也是需要時間的,蒼玦認為長沂峰足夠安全,便毅然用內丹運法,驅使體內所有的修為集于一處。
這樣一來,半個時辰內,在內丹運法結束前,他便是一個毫無術法的凡人。
此招甚險,他本不想走此險路。
可暗針之毒,世間極少可見,便是連玉衡上仙都不清楚它的厲害。蒼玦體內藏着它,自然知道它有多險惡。若不趁着此刻的天時地利圈困壓制,那麽,之後即便是解了毒,蒼玦的仙壽也會受影響。
于此,這幾日裏,他還要下山去找一顆內丹作輔,才可徹底釋放出自己所有的修為。
人世間作惡的小妖諸多,下山仔細找找,最好是找個修為精湛的。
夜風迎面而來,吹得他的脖頸滿是涼意。往前倒是不打緊,眼下他區區一介凡人體格,又加上這些時日的折騰,他竟是被夜風吹得發寒,鼻癢打了個噴嚏。寂靜的夜裏,蒼玦這噴嚏可不算小聲。
“啊啾——”
愣是連他自己都覺得噴嚏聲駭人……
他長這麽大,還從未傷寒過。這些小病小痛都是凡人的苦楚,與他哪有半點幹系。不妥,不妥。他不應再打噴嚏,不應——
“啊啾——”
又一聲。
山洞裏頭傳來聲音,是南栖赤着腳跑出來,焦急道:“你喊我?”
蒼玦不解:“并未。”況且,他是叫南栖,什麽時候叫“阿啾”了?
蒼玦背過身,不理會南栖,實則是有些不好意思。
南栖抓了抓腦袋,耷拉着腦袋回了睡處。方才他明明聽到兩聲“阿啾 ”,這聲音也明明就是蒼玦的。
再者,南栖可沒忘記,蒼玦曾對他說過一句,你不如改名叫阿啾算了
不出半刻。
“啊啾——”
南栖坐起身來,不敢貿然出去,豎起耳朵仔細地聽。
“啊啾——”
南栖又跑出去,蒼玦面上有些挂不住了,态度便不大好,沉聲道:“沒喊你。”這場景萬分尴尬,蒼玦就差臉黑了。
南栖被冷落了,聽着蒼玦那時不時的啊啾聲,苦惱得百思不得其解,也啾啾地回應兩聲。
山洞外飛來一只麻雀,雨點般輕巧地落在南栖肩膀上,慵懶地挪了挪身子:“啾啾?”
它說:“喊我幹什麽?”
南栖小聲:“為什麽蒼玦一直喊我的名字?”
小麻雀:“喜歡你呗。”
南栖不明白,昂起下巴思考:“什麽是喜歡?”
小麻雀嫌他這都不懂,啾啾啾地解釋了好久。南栖聽來聽去還是不懂,唯獨聽懂了幾句。
“若見一個人時面紅心跳,念着他,想與他在一處長久,那便是喜歡。若兩人互相喜歡,便能一生一世在一起,這便是喜歡。”
南栖恍惚,自己細細理解一番後了然,問小麻雀,那他今夜一直喊我,卻又不好意思承認,是不是也是喜歡我?
小麻雀不負責任地抖了抖羽毛:“啾~”
口是心非呀。
南栖一夜未眠,本想好好聽一晚上蒼玦喊他阿啾的。沒想到,區區半個時辰,外頭就沒聲了。他起身,躺下,又起了身,又躺下。心生焦躁,似是一汪子泉水要往外湧。
還好他忍住了。
但自打他誤會蒼玦喜歡他後,便開始對蒼玦關懷備至。連吃個小魚幹,都要為蒼玦去頭去尾,恨不得剔了軟細的魚骨再遞過去。
蒼玦對他倍增的關懷感到莫名其妙,閃躲不及。
而今日,蒼玦得下山離開了。
他的修為已經恢複,眼下急需一顆小妖的內丹。事不宜遲,耽擱不得。
一旁的南栖正在洗果子,挑了幾個甜的往蒼玦手裏塞,今日他笑得格外腼腆:“你吃這個果子,很甜的。”說罷,遮遮掩掩地難為情起來,“昨夜我都曉得了。”
蒼玦見着他的羞澀,不為所動,亦是不懂為何,沉聲一句:“我要走了。”
南栖被這句話驚吓到,手裏的果實骨碌地統統滾落地,摔了個稀巴爛。南栖詫異地盯着他,滿面猶疑:“你、你要走了?”
“嗯。”蒼玦點頭。
南栖急了,不顧分寸地拽住了蒼玦的衣袖:“可你要去哪?你、你哪有地方可去……”
蒼玦道:“自有去處。”
南栖全當他是無家可歸的小泥鳅,現下他卻說要走了。南栖突然明白了,悄聲問出一句:“你是……要回家了?”便連聲音都是顫的。
蒼玦聞言,頓了頓,擡手拂開了他拽得死死的手:“算是。”
若那是家的話,也算是要回家了。
“你家在哪?”南栖不死心,要多問一句。
蒼玦無意與他多說,也不想南栖蹚進他那一趟渾水,于是謊稱:“人間皇城。”
南栖聽罷,多有不舍,聲音開始哽咽:“可我……可我舍不得你。”
蒼玦見南栖落寞,本不想作揖,因南栖的身份不配。現下卻真的作揖半分:“叨擾多日,此後兩別,望安好。”
南栖面色雪白,瞧着自己被推開的手,便知昨夜是個誤會。
他雖多年不與外界接觸,但說到底,他也不是個傻的。他心知自己會錯意,卻也趕不上羞愧,滿腦子都是蒼玦要離開了,片刻,他低下腦袋,支支吾吾地不知要說什麽,躊躇着抿住了唇。
那模樣,蒼玦看着,居然生了三分憐惜出來。但這終歸只有三分意,十分裏頭抵不了多少,無足輕重,很快便消散了。
他是渾水中的黑龍,南栖是清泉邊的麻雀。
他知道南栖待他好,若南栖無處歸依,那他大可帶南栖回去,給他一方安生之地。
但南栖自小生在長沂峰,被生死障誤打誤撞地護着,一生都可安好。蒼玦若帶他走,便是害了他。
他們兩個,實屬無緣罷了。
作者有話說:小劇場,南栖有話說:今天的你對我愛理不理,明天的我,你高攀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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