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人間-玖

蒼玦離開長沂峰的第一日,入夜。

他歇息在長水巷,江南地界的一處鎮子上。

都說江南水鄉滋潤,周遭活動的妖怪也修煉得當。蒼玦還未瞧見作惡的,便一路再看看。

他挑了一間冷清的客棧,進門前,望見挂在門廊上的兩盞花燈,勾描繪寫江南詩意,落足了灰。雨水一洗,非但沒洗幹淨,反倒添了黏膩。

蒼玦年幼時,随母妃來過一次人間。彼時,花燈還未做得這般好看。只兩盞子燈,搭了個燈籠架子,添上幾筆畫師的水墨芳草。便像是:燈火起,夜裏籠中坐, 幽幽一縷光,萬千燈火明。

母妃牽着他的手,提着一盞樸素的花燈,走在人間的青石板路上。踏步輕盈,她是萬骨生柔情。回眸處,亦是人間暮色四月天。

蒼玦不動聲色地立在原地,像夜裏殘存的一方影子。不過半時,便進了客棧。

落雨後的三月濕漉漉的,漫着潮氣,燈芯燃着的火光晃動。被掠過的風一吹,花燈搖擺,從後探出一羽尾,抖了抖,灑落幾點輕飄飄的水珠。

風止,一只長相普通的麻雀悄悄地飛進了客棧,藏在木梁上。

外頭挂着的花燈搖晃不止,發出陳舊的吱呀聲,引得小二頻頻抱怨:“落雨的夜裏也不得安生,莫不是哪來的小啾兒,又撞了我家客棧的花燈。”

大堂中唯有小二與蒼玦,一方嘀咕,一方卻只是多付了幾個銅板,要了些飯菜。

可蒼玦也不吃,只放在桌上涼着。神仙不需要吃飯,先前吃是因為他受了傷,需補充一點體能。但其實不吃也不打緊,是南栖非要給他喂。

側方是床榻,他洗漱一番後,和衣躺下。燭火在他擡手的時候熄滅,燭心微燙,冒出一縷白煙。

窗外月色靜谧,半鈎嵌在空蕩的夜空中。雨水洗滌過的地面幹淨,積水的塘子泛起漣漪。有花瓣飄落,蕩起月色下的波光粼粼。

而有一只小麻雀,十分不應景地出現,踮着腳落到了放着冷飯的桌上。

一粒米,兩粒米,三粒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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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到想啾啾地喊兩聲。

但它忍住了。

身後燃起一盞燭火,麻雀想說,不用,我看得見。再一回頭,面無表情的蒼玦正倚在床榻左側的靠欄上,安靜得讓雀害怕。

麻雀被米粒噎住,裝作無事發生,揮起翅膀往留有縫隙的窗戶飛去。蒼玦稍揮衣袖,窗戶頃刻間被關閉上了,發出輕微的“咚 ”。在麻雀耳中,絕對是轟隆巨響。

它戰戰兢兢地轉了個身,一口唾沫卡在喉嚨裏,終于咽下了噎着的那顆米粒。

冷汗層層,快打濕他的羽毛了。

蒼玦起身走近,身有檀香,仔細品來,是淺淡的墨蘭香。

一個男人,一個征戰多年的上仙,身有墨蘭香未免女氣。可偏偏在蒼玦身上便好聞得很,比春日百花都要醉人,似是一身久經沙場的血腥味都被強行蓋了下去。他帶着這自生而有的體香,堪比一介書生雅客,溫潤如玉。

但蒼玦一伸手,指尖的繭,掌心的傷疤,都在赤裸裸地告訴他人,他并非安生長大的,手裏自然也淌過不少三界生靈的血,絕不是什麽安樂窩裏出來的東西。他将麻雀握在手中,堅硬的骨骼箍緊了麻雀。

麻雀啾啾地喊,一副搞不懂你在幹什麽的模樣,胡亂掙紮。

蒼玦皺眉。

麻雀:“啾啾啾!!!”

蒼玦手勁大,麻雀一口氣沒緩過來,頭一歪,眼白朝上,沒聲了。

蒼玦坐下,松了手勁:“別裝死。”

麻雀沒動,可憐的一小點兒,就那麽躺在桌上。

蒼玦直接道:“還裝?”他取來燭火,是要烤了麻雀的架勢。

麻雀倒抽一口氣,醒過來,豆大的眸子蒙着霧氣。蒼玦一松手,它便踉跄幾步掉到地面,化身為一個穿着綠衫的少年。縮着脖子,滿是委屈,眼淚都挂在了睫毛上,仿佛是蒼玦苛待了他一般。

“你倒是聰明。”

南栖隐藏了自己的內丹氣息,變作一只普通的麻雀跟在他身後。怕被蒼玦發現,他還喚了其餘麻雀做掩護。若是只大妖怪還好找些,這些小妖怪本就修為不深,藏了內丹就同普通鳥獸一般。其間,蒼玦抓錯過兩只麻雀。

都是南栖的幫手。

蒼玦本就煩心事多,內裏惱火着,這麻雀正是撞上了火堆。

但也是蒼玦耐得住,心想南栖年幼,跟個一會兒,覺得膩味了便不跟了。誰想到南栖一路跟到了鎮上,絲毫沒有要停歇的意思。無奈,蒼玦選了一處客棧,破天荒地留了宿,用了這一招把南栖引了出來。

南栖起身拍拍自己的屁股,往後挪了幾步,心虛道:“小魚幹吃完了,我很餓……”

蒼玦沉了口氣。

南栖咬唇,站着的身影帶着拘謹,被人抓包後更是有點難為情。他見蒼玦神色不大好,上前主動去拉蒼玦的衣角,像是在讨他的原諒。

他就像個孩子,不懂事:“你走得太快,我好幾次都險些跟丢了,又累又餓。”

蒼玦生氣歸生氣,卻念着南栖在長沂峰中對自己聒噪的照顧,沒有下了狠心趕他,反而轉了語氣,溫和下幾分來:“鳳凰羽毛帶了嗎?”

“帶了。”南栖說,“人參精叮囑過我,讓我自小貼身帶着,我也很是喜歡的。”

蒼玦輕點下巴:“嗯,今日更深露重,不宜啓程。明日我便回去,不要再跟着我。”

南栖窘迫,方才現身就要被趕回去,真真是丢臉。他松了手,睫毛上的淚珠可算是掉下來了,倒也不是哭:“我想跟着你。”

“你跟着我做什麽?”

“什麽都可以做的!”

蒼玦實在是無語,冷冷地瞧着他。

“你這處,我還有恩情沒有報完。”

蒼玦不以為然:“你救我一命,我也還你一命。我們之間,沒什麽虧欠的。”

南栖被他堵得頓時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靈機一動,焦急道:“我也許不認得路了!”

“明日……”蒼玦正想說親自送他回去,可轉念,就想到自己還有別的事,若耽擱了,便麻煩大了。

再者,蒼玦是不信南栖不記得路這一說的。長沂峰的任何一條路,不管多偏,南栖都記得一清二楚,他真不是個路癡。

蒼玦也實在是不應該為這只麻雀一而再再而三地耽擱自己的行程,于是他冷下聲來:“如何來的,便如何回去。”

“泥鳅……”

“我與你并非是什麽親密關系。”

“可……”

“不許再跟着我。”他的聲音并不嚴肅,只是冷如十二月的霜,焐不暖罷了。

在燭火中,蒼玦擡眼望着南栖。

南栖別過臉,避開了蒼玦的目光,秀氣的臉頰上落滿了傷心,像被冰霜打蔫的花兒。

于此,蒼玦沒再管了,他把床榻留給了南栖休息,自己則坐在桌前打了個小盹兒。

南栖悶聲躺倒在床榻上,身下硌着一塊硬東西。他摸了摸,摸出一枚玉佩來,上面刻着字,是個“錦”字。南栖半起身想喚蒼玦,話音剛要蹦出口,便見蒼玦一動不動,似是睡沉了。

南栖不敢擾他,又見這玉佩他曾見過,是蒼玦貼身之物,他便握在手中貼着心口拿着,想明日一早道別時再還給他。今夜,他是流着淚合眼的,邊睡邊抹眼淚,打濕了半個枕頭。

前幾日還同自己那般“親昵”的蒼玦,一出了長沂峰,便萬般疏遠。

南栖委屈地入了睡。

後半夜,燭火忽然熄滅,長水巷的街道裏是冗長的死寂,刮來幾縷潮膩刺骨的風。青石板的路上,寒冰蔓延,有猛獸行走的落爪聲,小心輕踏,常人聽不到,但蒼玦很快便察覺了。

這步子詭異且謹慎,是他自小再熟悉不過的。

看來鳶生來尋他的時候,已然被龍宮內的眼睛發現了。

只是不曾想到,他們會派猙獸來殺他。

猙獸是古獸,亦是戰獸。他人與它若有争鬥,必有一方命絕。

蒼玦睜眼,眼底閃過一絲狠絕。他悄然蹙眉,轉身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南栖,随後消失在廂房中。

晨曦,日光過了篩,千絲萬縷地灑落。

南栖醒時,眼睛還是紅腫的,握着玉佩的手被壓出兩道褶子。

石板路上青苔浸着雨水,透着青草香,泥濘之中綠葉叢生,挂着一只不大點的蝸牛。店小二敲開了廂房的門,端來一份早點。木雕盤子上托着的是一碗米粥,一碟花生米。

“公子,您的早點。”

南栖沒同外人接觸過,小心地問道:“蒼玦呢?”

“您說的是另一位公子吧?他昨天夜裏便走了,還囑咐小的給您弄份早點。”

“他,他走了?”南栖帶上了哭音,急的。

小二點頭,正要轉身。

南栖忙問:“皇城該如何走?”

小二不多留,說完就走,出了門還啧聲搖頭,感嘆蒼玦看着正經,昨夜裏不知何時還傳了個小倌來。小二在客棧多年,什麽沒見過,也不對小倌有偏見,大家都是苦命人,掙口飯吃罷了。

只不過,小二見南栖雙目紅腫,更是誤會他昨夜裏被玩得不輕。一大早醒來,金主除了為他點一碗清粥外,也不曉得有沒有給足錢。否則,他這般慌張做什麽?

小二連連搖頭,惋嘆窮人日子不易,大步下了樓去。

哪知他一下樓,樓上那位也不見了蹤影。

而熙攘的街道上方,倒是多了一只朝皇城方向飛去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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