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人間-拾
都說山路十八彎,南栖出了長水巷,在綿延的山脈上飛暈了頭。他可不敢歇息,一歇說不定就找不見蒼玦了。
他喚來四處的麻雀,訴苦一番,央了它們幫自己一同尋一尋。
一日過去,還未找到。南栖飛得實在是累了,停在枝丫上,緩了口氣。
他跟丢了……
夕陽西下,斷腸雀在枝頭。
南栖吸了吸鼻子,還沒可憐巴巴地哭出聲,就被樹下一道聲音打斷。
“小麻雀,你是否成精了?”這聲音乍聽着嬌弱,哭哭啼啼的比他還傷心。
南栖錯愕地低頭,展開翅膀飛了下去。只見一個穿着白衣衫的少年匍匐在地上,眸子濕潤,臉頰挂着兩道淚痕。
“小麻雀,求你救救我,這捕獸夾上有降妖符,若再沒人救我,我便要被捉妖師帶走了。”
南栖順着他的話朝他身上望去,便見他的小腿被夾在一個捕獸夾中,鮮血流淌,染透了一方白衫。他的周遭,蹲着幾只小兔子,慌亂地原地打轉,什麽忙也幫不上。
南栖連忙化作人形,伸手去揭降妖符,立刻被白衫少年阻止:“不行!”
南栖一愣,又聽少年哭道:“你同我一樣是妖精,碰這個符會傷了你。你快去山下的村落裏拐個小孩上來揭,若不及時,等捉妖師來了……我……”他眉頭一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死了無礙,我這幾個弟弟妹妹可怎麽辦?我上雖無老,下卻有這一群小的……”
他掩面哭泣,傷心起來止不住聲。
南栖為難:“可我方才飛了一圈,山下村落極其遙遠。一來一回恐怕要不少時間,你能等嗎?”
才一說完,遠遠地傳來了人聲。
少年心驚,豆大的眼淚往下墜:“完了,捉妖師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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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栖也急了,想将少年拖走再說。但捕獸夾貼了符,定在原處,南栖費力好久都未拖動分毫。
“你快走吧。”少年落淚,“我安昭今日大概是要交待在這兒了,你快帶着我這幾個弟弟妹妹一起走!”
幾只兔子圍過去,哭哭啼啼成一片,誰也不願意離開哥哥。
南栖亂了,他自小在長沂峰長大,還沒見過這等生離死別。腦子一抽,直接伸手給揭了符,也沒什麽事。
兔子精安昭怔怔,幾只半成精的小兔子也蒙了。
南栖催促:“還愣着做什麽?我們快跑啊。”
安昭來回看南栖的手,搖搖頭,死活想不通。
他屁股一擡,坐在石板上,清秀的面龐,人卻老成得很:“那降妖符定然是只有一次作用,不然你這小麻雀精哪那麽能耐。”他不放心,追問了一句,“你多大了?”
“約莫……三百歲?”
“約莫?”
幾只小兔子唰唰唰地擡頭瞧南栖,其中一只叼了個果子給南栖吃。
南栖捧着果子,難為情道:“我小時候撞着了腦袋,記不清先前多少歲了。只記得日升月落,已經過了三百年了。”
“那你爹娘呢?”
“我沒有爹娘。”
幾只小兔子又唰唰唰地擡起腦袋,淚光閃閃。
安昭一聽,拍腿喜道:“同病相憐啊,我們也沒有爹娘。我叫安昭,大你一些,今年四百歲,是這山裏頭的兔子精,學醫的。這幾個都是我弟弟妹妹,會說人話,但還沒修成人形。小麻雀精,你叫什麽?”
“我叫南栖。”南栖好奇地問,“妖還有學醫的?”
“那自然,什麽疑難雜症難得倒我?”說着,他站起身來,拖着腿去草堆裏尋了一瓶子藥出來,遞給南栖,“喏,你救了我,送你這個。”
“這是什麽?”
“兔子草,有助于修行,也可解毒,你可要收好了。”
南栖捏着瓶子,追問:“真有幫助嗎?”
安昭咳了咳:“我們兔子窩裏的草藥,凡人鑽破腦袋都取不到,比神仙的靈丹妙藥都好。給你你便收着,問那麽多?”
南栖聽明白了,這草藥沒什麽用。
“南栖,我方才見你欲哭,是為何事呀?”莫不是迷路,那好說。安昭素來喜歡雲游,常常撇下家裏的弟弟妹妹不管,天南地北地溜出去玩耍。大道千條,就沒有安昭不認得的一條。
南栖救了他,他須得報恩。且又想着偷懶,便等着南栖道一句迷路了,他好還一還人情。
卻聽眼前的少年嗓子眼裏卡着委屈。
“我要尋蒼玦還玉佩。”
他一哭,天便落雨了,像是說好一般。
前往皇城的路坎坷,安昭拖着自己這條傷腿,跟着南栖上路了。
風雨欲來,天色晦暗如一卷被狂風拖曳的幕布,席天卷地地蓋了人一頭。雨夜狂風刮至綿延的山峰都顫巍巍地抖動,穿過灌木的風聲如野獸的嘶吼。
安昭撐了一把傘,仰頭喚那只飛得不肯停歇的麻雀。
“南栖啊,不必那麽急吧?這般大的雨,那位叫蒼玦的理應也在避雨啊!”安昭心裏頭慶幸自己醫術高明,不然就這一條傷腿,還撞着陰雨天,他要如何給南栖引路。
南栖的羽毛被積水覆蓋,沉甸甸地往下墜。
他飛不動了,蔫蔫地歇在了安昭伸出的胳膊上。
“安昭,皇城大嗎?”南栖以小麻雀的形态,抖抖索索地窩在安昭的懷裏,被雨淋過一場,他凍壞了。
安昭雖腳傷未好,但兔子精到底是兔子精,走路簡直健步如飛,絲毫不耽擱行程。他焐暖了懷裏瑟瑟發抖的南栖,邊找避雨的洞穴邊回答:“特別大,還繁華,很好玩的。等我們到了那,我帶你吃糖葫蘆去,你肯定喜歡。”他信誓旦旦地說,尋了一處,往裏鑽去。
還未走兩步,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安昭停住了腳步,理智告訴他不應再往前。涼意與殺意撲面而來,他轉身要走,黑暗裏傳出一道低沉冷清的聲音:“何人?”
若他嗅得沒錯,殺氣便是從這聲音的主人身上傳來的。
那血腥味……
安昭咽了口唾沫,未想好說辭,步子卻一個勁地往外移。懷裏的南栖聽着這道聲音,卻遲遲緩緩地反應過來,撲騰着掙脫開安昭的手,因力氣用得太大,一頭栽到泥地上,染了個渾身泥漿,他揮揮翅膀,高聲喊:“蒼玦!”
“南栖!回來!”安昭臉色都變了,怪這只不懂事的傻麻雀要去送死。
他逮住了原地打滾的麻雀,揪緊了他的腳往外拽,忙于逃命。
南栖尖叫:“是蒼玦!我認得他的聲音!”
那對翅膀折騰地扇起來,甩了安昭一臉泥點子。
“什麽蒼玦!你沒聞到這一洞穴的血腥味嗎!”安昭壓低了聲音,拖着南栖往外跑。
南栖不願,啄了安昭一口,疼得安昭直罵你個沒良心的,手一松,南栖已經變作少年模樣,頭也不回地沖進了洞穴。
安昭站在外邊淋着雨,不敢進也不敢走。
“南栖!”他喊。
沒聲。
安昭心涼,該不會真被吃了吧?
“小麻雀!”安昭落了淚珠子,喊道。
沒有回應。
安昭打算走了,總不能自己也在這等死。
生死無常,故有相逢與別離。不想,他和南栖的別離竟來得這般快。安昭抹去眼淚,在雨中無比傷感。
想罷,山洞裏探出一個被泥漿弄得髒兮兮的腦袋,喊他:“安昭,裏頭真的是蒼玦!你快進來避雨呀!”聲音別提多歡快了,像吃了一百個果子似的高興。
安昭雙眼紅紅,納悶這蒼玦何許人也,大半夜的在山洞裏鬧得血雨腥風的。
他跟着南栖一進去,差點沒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暈死過去。
洞穴裏,燃着一簇用術法點的火光照明。這不專業的程度,想來是南栖點的。
安昭目光平移,心生驚懼。
唯見一身血衫的男子靠坐在石壁上,身下墊着一張獸皮取暖。周遭全是血,細細密密地膩在地上,濃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嘔。但名為蒼玦的男子并未動一分眉頭,冷清地坐着,他面色沉重,像是累壞了。
火光映紅了他半邊臉頰,疲憊盈滿了他沉重的呼吸。滿地的血,沒有一滴是他的。
南栖不顧髒地用袖子給他擦臉上殘餘的血跡,一顆腦袋在蒼玦面前晃悠。
不遠處,黑壓壓的一坨血肉模糊的東西被随意地丢在角落裏,想來便是那只倒黴喪命的猙獸。
安昭嗅了嗅,湊近一看,驚呼:“老天爺啊,這是只猙獸吧?”
安昭素來只在古書上看過猙獸的模樣,如今見到真的,卻是被扒了皮,掏了內丹的。安昭咽了口唾沫,心裏篤定,這叫蒼玦的家夥,定是吞了猙獸的內丹。
安昭疑心着再次瞧了蒼玦兩眼,心裏嘟囔,能殺了千年猙獸的人,絕非小人物。他又瞅了眼窩在蒼玦身邊噓寒問暖的南栖,不禁心生疑惑,這倆人是怎麽認識的?看氣場,八竿子打不着。
若非要打一竿子,頂多就是萍水相逢,小麻雀死乞白賴湊上去的關系?
安昭猜得還真沒錯,他的直覺一直很準。
南栖此刻正心疼地問這問那,關懷得要命,可蒼玦壓根就沒回過他一次。
安昭于心不忍,喚住南栖:“他那是中毒的征兆,你瞎關心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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