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人間-拾壹

蒼玦擡眼:“你懂解毒之術?”

應是毒素燒心,他的聲音像是從喉嚨裏扯出來,沙啞得不成樣子。怪不得他不願說話,這聲音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

安昭瞄了他一眼:“略懂得一二,但你的毒我不行。更何況,你還不要命地吞了猙獸的內丹,它的內丹極寒,你也是真不要命了。”

蒼玦閉眼,深吸口氣。

他又如何不知猙獸的內丹堪比苦寒之物,摧筋斷骨。只是他急需一顆修煉精湛的內丹,方圓幾百裏內小妖雖多,卻沒有一只修為高且作惡多端的。唯有這猙獸自己送上門來,與蒼玦好鬥一場。

暗針毒素是寒,猙獸內丹也是寒。

但以毒攻毒,若熬過這一關,不僅他的修為可以全部回來,就連毒素也會消匿許多。如此一來,再有猙獸之類的追兵過來,蒼玦也不慌懼了。

他的眉睫結霜,連呼出的氣息都如寒冬三月的刺骨涼風。

南栖這才知道蒼玦是中毒了,不免擔憂起來。左右他也不懂什麽,記起安昭給他的藥瓶子,便抖索着拿出來要給蒼玦喂。

安昭道:“他的毒,這個沒用。”

蒼玦悶聲咳了兩聲,用內丹鎮住了些許寒氣。

南栖不知所措地捧着藥瓶子,眸子水汪汪的,不知該做什麽,只好接二連三地問。

“蒼玦,你餓不餓?今日吃過飯沒?”

“蒼玦,你冷嗎?”

“蒼玦,外頭落了好大的雨,我同你坐近些,你靠着我焐暖些。”

“蒼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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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玦,蒼玦。啾啾。

一旁諸事不管,且閑着無聊剝指甲的安昭聽到“啾啾”,忍不住爆笑。

轉眼,被蒼玦一記眼刀吓得閉了嘴。

安昭心想:你都這樣了,還有力氣丢眼刀給我……

須臾,見外頭雨停了,安昭索性去外邊生了把火,省得在裏頭被血腥味弄得心神不寧。

南栖不知蒼玦何時扔了眼刀給安昭,低着頭,顧自脫了滿是泥巴的外衫蓋在蒼玦膝蓋上,一雙手擅自捂住了蒼玦冰涼的臉頰。

蒼玦未有反應,只是輕輕側過身,像是怕把寒氣過給南栖一般。

南栖本是粗心大意的,卻不知怎麽的,就注意到蒼玦這個動作了。他也不笨不傻,心下生了暖意。他下意識地貼近蒼玦,半晌,才鼓足勇氣去握住了蒼玦冰涼的手,掌心的溫熱被刺骨的寒意沖破,使得南栖一陣抖索。

他心中傷心,這般寒意,蒼玦如何受得了?

南栖皺眉,将蒼玦的手搓揉在掌心,來回地呵氣。他體暖,同個小暖爐一般,一步不離地盤腿坐在蒼玦身邊,一邊發抖一邊給蒼玦取暖。

蒼玦瞥了一眼,抽出了手,方想開口,便輕輕咳了咳。

于是,南栖便吸着鼻子問道:“蒼玦,這樣還冷嗎?”

“你不必如此。”蒼玦道。

南栖不吭聲了。

蒼玦見他這般,心中頓時莫名躁動,不知是什麽惹惱了他。

可漸漸地,南栖的搓揉又讓他身上的寒意減了許多。便仿佛南栖真是一座小暖爐,叫人離不開了。蒼玦心中微熱,緩緩搖了搖頭,突然低沉道:“如何在這裏的?”

南栖被他一問,才想起玉佩的事情,怕蒼玦誤會後又要呵責于他,便慌忙從衣襟裏翻出一枚貼身保管着的玉佩,上頭的“錦”字被暖得發燙,擱在蒼玦手裏,像一塊熱炭。

蒼玦眸子紅澀,總算有了點反應。他本以為玉佩是丢了,沒想到南栖一路給他送來了。

蒼玦的母妃死得凄慘,什麽都沒留下。唯有這一枚玉佩,在他母妃赴死之時,從她腰間落下,被蒼玦撿了個正着。

臨死前,他母妃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她背身的模樣令年幼的蒼玦記了千百年。是父君害了母妃,害她慘死,身首異處。蒼玦眼見酷刑,卻一滴眼淚都掉不下來。

太心寒了。

什麽情愛纏綿,什麽托付終身,統統是黃粱美夢一場罷了。

該負的終究要負。

這枚玉佩上的“錦”字,是當年父君親自為母妃刻上去的。那雙原盛滿愛意的手,最終成了殺害母妃的元兇。蒼玦厭惡,痛恨于他,連同這玉佩一起怨憎,卻無奈這是母妃唯一留給自己的念想了。

…………

南栖誤以為他生氣了,立刻正襟危坐,一字一句地小心解釋:“我放在裏衣中,貼身放着,絕對沒磕着碰着。你看,一點都沒壞的。”

蒼玦聽了,忽覺得嘴唇幹澀,猶如咽了把火,在胸腔裏點燃了。

這把火燒得極旺,無聲無息蔓延,灼了蒼玦的心思。

“這是你貼身戴着的玉佩,我怕你着急便來找你了。不是故意跟着你的,蒼玦你不要同我生氣,我等你好些了我就回去了。”南栖心裏怯怯,想着興許自己又惹得他不高興了,便知趣地往邊上挪了挪,活生生一個小可憐。

他什麽都不懂,純粹得像一碗清水,連蒼玦到底有沒有生氣都看不出來。

蒼玦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收回了目光,依舊沉着聲卻溫和不少:“你過來些。”

南栖小小地挪近了兩步,心裏是歡喜的,他喜歡靠近蒼玦。

驀地,耳畔有風,他聽到蒼玦沙啞的,帶着一絲倦意的聲音:“又欠你一次,多謝。”

南栖的臉“噌”地通紅,他被蒼玦的耳語勾得心中發麻,驀地想起當初長沂峰的麻雀告訴他的喜歡之意,那些表現,一言一行皆是應驗。他見着蒼玦,便想同他一起,想同他過一輩子。

這便是喜歡了。

南栖瞧着他,睫毛如一幕瀑布,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嘀嘀咕咕地念叨:“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可話罷,他帶着點忐忑,扭扭捏捏片刻,才鼓起勇氣說:“但你要真覺得欠我,能不能……讓我跟着你?”

蒼玦聽了,眼底火光隐隐,久久不曾應答。

一個是無親無故的麻雀,孤身一人在長沂峰長大,在那生死障陰錯陽差的庇佑下,歲歲年年安好地過。無風無浪,平淡如水,這便是他将經歷的一生。

一個卻是自小生活在厮殺暗鬥中的龍族四殿下,一雙眸子見過太多虛情假意,血雨腥風。早早地被卷入奪嫡之戰,不得已地歸為天帝所用,何事都身不由己。一生也終将染血坎坷,永無太平日子,這便是他的命。

蒼玦自知他并不是這只純善的小麻雀該擇栖的良木。

“南栖。”蒼玦喚他,“你不該跟着我,長沂峰是你最好的去處。”

南栖耷拉下腦袋,下巴磕在膝蓋上,抱着腿,緘默不語。

他的眼中盛滿火光,幽幽中眨落了兩點淚花。他哭了?蒼玦閉了閉眼,再看,南栖卻是沒有哭的。是他看錯了,但他能感受到,南栖眼下十分沮喪。

以至于蒼玦最後心生不忍,也不知是自己身子虛弱腦子混沌才講的,還是他也對南栖生了一點點的舍不得才講的。

他擡手,忍不住用指頭觸碰了南栖的睫毛。

果真濕漉漉,他沒看錯,南栖是哭了。

這小小的麻雀,不順意一次便要哭,若真跟了他,怕是日日要吓得以淚洗面。

蒼玦忽而好笑道:“但你可跟我去皇城,我帶你四處走走,然後送你回長沂峰。”

待他到了皇城,徹底解了毒,再送南栖回長沂峰也不是什麽大問題。

這一晚,極為漫長。

蒼玦被南栖擁着,渾身寒涼如一塊冰磚。安昭在外頭守着,幾次被南栖喚進去把脈。

饒是安昭解釋了多次,他對蒼玦的毒束手無策,也耐不住南栖的哀求。

蒼玦氣息微弱,難得這般示弱地偎在南栖懷裏。他全身冰冷,而南栖所觸及之處,則能暖個一時半會兒。

安昭注意到了這一點,忙給南栖探脈,驚喜道:“南栖,你這是火靈氣息的經脈啊!”

“火靈?”

安昭知道南栖聽不懂,連忙解釋:“三界中,萬物皆有靈。以火靈、水靈、風靈、樹靈四大為首,這蒼玦是水靈氣息的經脈,所以遇寒而成霜,氣血凝滞不前。但你是火靈,用你的心脈血去鞏固他的心脈,方可緩解他的苦痛。”

南栖一聽,那還等什麽?

“要多少?”

“他這種樣子,得多要一點。”安昭解釋,“但也不可太多,會傷到你。”

南栖也真舍得,為了讓蒼玦不那麽難受,竟是舍了不少心脈血。

心脈血不同于普通的血,它藏于心間,融合于自身內丹,每一滴都搭着修為。若要取之,一滴尚可忍,多了便是傷身剜骨。像南栖這種小妖,取多了,廢了修為,便也要被打回原形了。

安昭心疼他,連連阻止:“你悠着點!你就三百多年的修為!”

南栖面色煞白,不顧安昭的勸說,已然取了一百年修為的心脈血出來。

“老天爺啊,趁着它還未離開你的體內太久,我給你還一些回去。”安昭擡手,卻被南栖按住了。

“不用,這些都給蒼玦也未必夠。”

“你傻呀,你又不是大妖怪,一下子取太多修為可是要你的命的!”

“我還有兩百年的,沒關系。”

南栖不過是一只小麻雀精,也不是什麽厲害的妖,他的心脈血雖是帶着火靈氣息,卻靈力極弱。且不說這只是一百多年的,便是将三百年的修為全部拿出來,都不知道管不管用。

安昭拗不過他,只好順了他的意,用醫術将南栖的心脈血融入蒼玦的身體。

只一下,蒼玦體內忽然産生了共鳴。這使得安昭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說,水靈氣息與火靈氣息是萬萬不能共鳴的,難不成南栖往前已用心脈血贈過一次蒼玦?

可他無暇多想,山洞外忽然飄落寒冰數刃。

三只猙獸貓着步子,随着一條吐着信子的青蛇,緩緩靠近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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