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龍族-肆
一棵柳樹作遮掩,南栖躲在柳條中偷聽。
唯見蒼玦面前站着的女子衣飾華貴,身穿墨紫色錦衫,墨發挽髻,戴着一頂珠冠。清風拂過,池子裏的蓮花香漸隐,她柔緩的語調,如一首月半的歌謠。
那本該是最安撫人心的,卻在南栖耳裏,成了一方致命的溫柔鄉。
“方才我見龍妃面露喜色,心中多有不安。多番打聽,才知曉你帶了只麻雀妖回來?并且這消息,我還是從龍妃手底下的婢子口中聽來的,她是有意在放出風聲。”說話的女子,正是蒼玦母族的姨母青沅,與蒼玦的母妃是同胞所生。
“嗯。”蒼玦應聲,未多言。
“你如何能讓龍妃知道此事?”青沅怒聲責備,“這種小妖你要玩便玩,藏在後院便是!怎麽這般不懂得分寸?”
蒼玦冷下面來:“我在長沂峰落難,龍妃派了眼線,自然知道我在凡間的一切。”
青沅重重嘆息道:“糊塗!事已至此,要趁着她有所舉動之前,将麻雀妖棄了。”
這個青沅姨母,雖見着長相溫柔,但她自小待蒼玦極為嚴苛,明明知道蒼玦在龍宮活得艱難,也未曾動過帶他離開的念頭,為的便是讓蒼玦有朝一日能繼承龍族大位。
青沅擰眉,想不通往前穩當的蒼玦如何變成這般冥頑不靈:“你堂堂一個上仙,切莫對妖動了真情。”她嚴肅道,“即便有一日他成了仙,他也并非女子,不能生育,是不能為你衍嗣……”
蒼玦不耐地打斷她,板起臉面,嘲道:“那又如何?”
“如何?”青沅冷笑反問,“奪嫡之争,後嗣為大,龍族可不會要一個男妃做空架子。龍妃定會借此多番挑撥,狠狠地來威脅你,擊退你!那你這些年所做的,所隐忍的,可全白費了!”
“姨母多慮了,龍族子嗣衆多,不乏有能力者。他日,我若真得了龍族,用心挑選一個養在身邊便是。”
“你什麽意思,難不成你還要與那小妖成婚?”
蒼玦不願再與青沅多說,他作揖退去:“我的事情,姨母自我幼時便管不了,如今也是少管為好。”
“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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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玦未曾回頭。
青沅再次道:“你若真要和那只小妖成婚,便是肉中紮刺,再難拔幹淨了!”說到最後,她竟是傷心,“你就算是為了你母妃,都要奪下這個龍族。她都是為了你,為了你……”
青沅啞然,無法再繼續說下去。
那是不可說的。
蒼玦駐足,背着身不知是何種表情,他的身軀挺拔,未有絲毫猶疑。身側有風應來,他一揮衣袖,遠離了青沅。
而肉中刺,誰人都有。青沅心中的刺,正是姐姐青婉當年的死。
她們姐妹兩個,是同父異母。青沅是白龍,青婉則是珍貴的黑龍一脈。她們是為龍族中的海龍,雖比天龍低上一級,卻也是萬分尊貴,本該無憂一生的。
只是天不遂人願,獨獨因為青婉一場錯誤的姻緣,就将此全部毀于一旦。
天界龍王薄情寡義,明明只需牢獄之災的禍事,他卻狠心将青婉推上了斷頭臺,剜仙骨,分四肢。
……
蒼玦白衣迎風微動,他站在一處,背對着柳樹,南栖看不到他的表情。
阿雀悄悄地撞了撞南栖的翅膀,意思是我們回去吧?
南栖不動,悶不作聲地搖了搖頭。
直到青沅離開後,蒼玦才朝着柳條晃動的方向伸手道:“南栖,下來。”
下一刻,重新化作人形的南栖撇開幾條柳枝,落入蒼玦懷裏,一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脖頸,洩氣道:“你什麽時候發現我在這裏的?我躲得這般不好嗎?”
“許是給你吃的仙桃有了點作用,此處仙氣缭繞,我竟是現在才發現你。”蒼玦明顯是在哄南栖,可他素來不會哄人,這話聽着很假。
南栖蹭了蹭他的臉頰:“千梓說你父君與後母來了,我就想瞧瞧。”
“你來得不巧,他們早便回去了。”逢場作戲地走一遭,過了場即可。
蒼玦撫了撫他的眼角,複雜道:“世間父母并非都是好的,在我們成婚前,我不會讓他們接近你。”
南栖望着他,眼底有楊柳依依、絮飛庭院的場景。
他又聽蒼玦萬分堅定道:“我一定會護好你。”
南栖是相信蒼玦的。
池子裏的蓮花香漸淡,阿雀悄悄離去,留下蒼玦和南栖站在這一方仙境中。此處本就幽靜,外院的仙友們走的走,醉的醉,誰也不會想到南栖與蒼玦眼下會出現在這裏。
南栖站在蒼玦面前,不曉得是不是真是吃了仙桃的緣故,蒼玦總覺得南栖的眉眼更明朗了些,帶着幾分不谙世事的稚嫩,他出落得如新春的枝頭嫩葉。比起在長沂峰的初見,如今的南栖翩若少年,又不似少年。他是青蔥郁郁的生機,脫胎換骨地成長,越發地讨人喜歡。
可就是這樣秀氣的面容,吐露的詞句卻是傷心的。
“可是蒼玦,為何我是肉中刺?”南栖低着頭,輕聲問道,“是因為我不能與你生孩子嗎?”
蒼玦立刻否了他的話:“不必聽她胡說。”
南栖扯了扯蒼玦的衣角,悶聲道:“她沒有胡說,今日外頭這麽熱鬧,你不許我出來,不是因為我的字還未習完,也不是因為我的書卷還沒看完,而是因為我是妖,大家都不喜歡我。”
衆人是仙,他是妖,是為殊途。
南栖自打來了天界後,日日在羅兒的教導下看書習字,懂得自然多了。
三界為三道,一道一分,皆不可越界。他若做不了仙,便不能正大光明地和蒼玦在一起。南栖心知肚明,不免焦躁起來,生怕自己天資愚鈍,真的修不成仙了。
蒼玦喚他:“南栖。”
他卻憤憤起來:“從今日起,我要努力,早起早睡,認真修仙!蒼玦,我不會給你丢臉的!”
蒼玦愣了片刻,終于忍俊不禁。
他正為如何回答南栖而為難,沒想到,南栖居然自己得出了結論。
蒼玦很少笑,多數時候,他的笑并不溫和。可只要南栖在他身邊,他的笑就是發自內心的。自從青婉仙逝後,蒼玦不愛笑,也不想笑,但他逢人便會笑。那都是虛的,今日在南栖面前,才是真的。
而南栖是最喜歡蒼玦笑着的:“蒼玦,你不要總板着臉,你要多笑笑。”
蒼玦颔首,正兒八經地應下:“好。”
南栖滿意地說:“反正……我要讓大家刮目相看,我一定要做神仙!”轉而,南栖想起,“可是蒼玦,成婚到底是什麽意思?”
蒼玦甚是無語,反問:“你不知?”
“我不知道啊!”南栖嘟囔着抱怨,“書裏沒寫,亦或是我還沒讀到那卷書。羅姐姐說了,不懂就要問,學識是從書中與別人嘴中知曉的……”
但成婚也算不上什麽學識,它籠統說起來,便只是一個承諾罷了。
因為南栖沒聽過,所以覺得不解。
蒼玦耐着性子,打斷了南栖的喋喋不休,想了許久才找到一個合适的說法:“成婚,便是兩個人此生此世都不分開了。”
南栖擰着眉頭,仔細想了想:“可我們不成婚也不分開啊。”他說得篤定,且是十分認真的模樣,“不過,我還是想要和你成婚的……”
不待蒼玦回答,南栖就紅透了臉頰,也懂得直白的羞澀了:“因為我太喜歡你了。”
蒼玦聽到“喜歡”二字,心間如沐春風,他微微笑起來,聲色如沉珠落入海中般動聽。
他俯身親了親南栖的眉心:“我此生非你不嫁娶。”
南栖幾乎是跑着回書房的,他忘了飛,也忘了用術法,跑得大汗淋漓。
阿雀這個小丫頭正翹着二郎腿霸占着他的桌椅,肆意地嚼着果餅,見南栖火急火燎地趕回來,還挺驚訝的,她正想問什麽,就見南栖拂開了桌上的果屑,把她連着座椅推到了一旁。
南栖匆匆翻開幾本書,查了兩個字——“嫁娶”。
他翻閱着,一字一字細讀着,最終在知曉意思後,露出了一抹甜滋滋的笑容來。
原是和成婚一個意思。
他對這些詞彙的認知少之又少,方才剛想問,恰好羅兒來尋了蒼玦。外院有些仙友來得遲,蒼玦要去接待,南栖便趁機跑了回來。他覺得蒼玦今天每一句話都極其好聽,極其讓人面紅心跳,令他只想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
南栖徑自笑得開心:“阿雀,你知不知道‘成婚’和‘嫁娶’的意思?我教你吧,正好還能識字。”
阿雀在旁啧啧兩聲:“我才不學。”臭顯擺。
外院。
後來的仙友是辰山的道遠上仙,他膝下有一女,名為芳澤。今日,他早早前來道賀,卻在半路上遇到妖界的動亂而耽擱了些許時辰,好在有驚無險,遲雖遲,卻也趁着天未黑趕到了琅奕閣。
蒼玦速速出來相迎,怕失禮于這位尊貴的上仙。
“如今妖界動亂,魔君溯玖暴政,這一路過來,實在是生靈塗炭。”道遠上仙感嘆幾句,便不再提及今日的遭遇。他的賀禮是一對玉如意,由女兒芳澤獻上。蒼玦與芳澤幼年時曾有一面之緣,那會兒他們兩個都沒有仙階。
如今,一個已是上仙,一個也通過了天雷之劫成了天界女君。只不過,芳澤女君的修為遠遠不及蒼玦,倒是她的醫術,令她在三界中有“醫仙”的稱號。
“殿下,多年未見。”芳澤甚為大方。
蒼玦只客氣道:“女君,別來無恙。”
此番生疏,芳澤也不大在意。她同道遠上仙來得晚,送過賀禮後也不打算久留,簡言幾句飲了一杯杏子酒後,便告辭了。
羅兒随在蒼玦身側,比鳶生要細心得多。
“殿下,道遠上仙遠在辰山,奴婢本不打算邀他來此勞累一趟。但他的請帖,是天帝有意點的。”她道,“天帝還特意指了要他将芳澤女君一同帶來。”
哪知途中被事耽擱,來得匆匆,去得也匆匆。
“三年前,天帝有意将芳澤女君許配給我。”蒼玦心中清楚天帝的意思,他是在提點蒼玦,與琅奕閣正居相配的應是這等人物。
蒼玦背起手,淡淡道:“但女君無意于我,這件事便就此作罷。”
“無意?”羅兒蹙眉。
“她素有醫仙稱號,多年來游歷四方,救濟衆生,豈是月老的姻緣線可拘束的。”蒼玦随意答道,眼見外院盛宴後的狼藉,呼了一口氣,轉身前往後院。
一場喬遷宴總算落幕,無驚無險,倒是來了許多走場子的仙。
羅兒吩咐小仙們打掃,鳶生挑了些未被動過的盤子捧在懷裏。羅兒瞪了他一眼,清了清喉嚨:“又要拿去給阿雀?”
“阿雀往前沒吃過這些,反正都是你們不要了的,我拿給它,它定然很高興。”鳶生知道羅兒對南栖的到來頗有意見,連帶着對阿雀也是冷着臉。他不好意思地将盤子放下:“若不讓拿,便算了。”
羅兒朝身邊的小仙抛了個眼神:“都收拾了。”
鳶生是拗不過羅兒的,見此,只好作罷,想着下回去人間買點吃的給阿雀也好,反正它往前住在長沂峰,什麽好吃的都沒吃過,所以吃什麽都是好吃的。
沒想到,還沒走兩步,鳶生再次被羅兒喚住了。
“公子也沒嘗過這些,你一起送過去。”羅兒別過身,“那些都是別人吃剩的,端去後院豈不讓人笑話。”
鳶生傻傻地站着,不知道該不該接話:“我以為你不喜歡阿雀和公子。”
羅兒理所當然道:“先前是不喜歡。”
“……”
“但能讓殿下開心的人,我不應有偏見。”
也是方才,她去找蒼玦,恰好碰見南栖也在。隔着柳樹的葉條飛舞,羅兒居然看到了蒼玦的笑容。并非冷笑,也非嘲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容。
那是羅兒從未見過的,只對着南栖一人的笑。
她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蒼玦還會這般笑。
作者有話說:生娃要個鋪墊~先磨一磨南栖積極向上的勁頭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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