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龍族-拾

在衡水河岸這三年裏,蒼玦大抵是知道了溯玖的意思。他并不是要與天界作對,他只是想要找到蓮辰。

但凡蓮辰活着,只要知道他與天界糾纏不休,作為人師,蓮辰必然會出現阻止。

蓮辰失蹤數年,雖生死未蔔,但衆人都說他是躲起來了。

當年他被自己的弟子囚禁在汒山多年,發生了數次道不明說不清的關系,是世人皆知的,他還有什麽臉面繼續坐在扶風閣師尊的位置上?

而對于溯玖來說,汒山的那幾年,是噩夢,也是美夢。

他将蓮辰關在自己的一方天地裏,用秘術封了蓮辰所有的修為。彼時的他雙目見不着光,自然也見不到蓮辰眼底的淚水。他只知道,在暗無天際的日子裏,他們如一對凡人般不知克制地纏綿。

若不是後來蓮辰用內丹沖破了秘術,傷了他後逃離了汒山,那麽,直至今日,溯玖都應是在汒山與蓮辰“相守”,而非回到妖界繼承王位。

溯玖自小偏執,所愛之物從來都無法久留。

而往事已矣,唯有蓮辰,在他心裏烙印了數萬遍,滲透骨髓,至死方休般不可離棄。

蓮辰是溯玖的執念。

所以他才留了季雲鶴這個凡人在身邊,僅僅是因為季雲鶴能讓那只錦袋中開出一朵帶有蓮辰體香的蓮花。聞着這朵蓮花的香氣,溯玖可在夜深人靜之時,由夢境回到過去。

夢間輕風帶着花香,是舊時在扶風閣的景象。

…………

那時他不過少年,剛到蓮辰上仙的扶風閣,因眼睛看不見,平日裏,也唯有蓮辰與他說話,教他讀書修法。

蓮辰喜歡練劍,他的劍術是這天地間少有的精妙。聽同門師兄們提起,那便是身姿如浮雲般輕巧,劍影同雷光一樣快,一腳落地便是渺渺仙姿,一襲白衫随風而舞,就連天界女君們的舞姿都及不上他的柔和,他卻又能在片刻間削落滿山的枝丫尖兒。

況且,蓮辰長了一副清秀模樣,眉目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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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玖的劍術就是他教的。因溯玖眼睛不好,蓮辰握着他的手一回一回地教,直至他摸透了這劍勢的走向,掌握了劍刃的力度。

蓮辰也喜歡讀書,往往拿着一本詩卷就能細細回味讀上個半日。他的聲音很好聽,如山間泉水,如浮光微風。溯玖就在邊上聽着,手裏拿着筆寫下蓮辰念的詩。

這時,蓮辰便會停下來,敲敲他的腦門:“喏,又寫到紙外頭了。”

溯玖便放下筆,對着眼前的漆黑道:“都怨師父給的紙太小。”他說得很認真,還帶着幾分故意的生氣,本想知道蓮辰會如何應他,卻半天不見應答。溯玖慌了,往邊上探了探。

卻聽蓮辰遠遠道:“我給找些好紙,你且等等。”

他的師父,總那麽分不清玩笑話與真話。而後,他每一日練字的紙,大小都是能鋪滿整張桌子的。一日一日,直到他的字練得工整,無須看見也能寫得很好。這一筆一鋒,與蓮辰的字跡能有七八分像。

常有人說,蓮辰不容易,能将一個瞎子養得同自己有幾分相像;也常有人說,妖界的人養不親,蓮辰這是自找死路。

溯玖覺得前者說的确有幾分道理,後者卻是瞎說。

溯玖很親蓮辰,素日裏都喜歡賴着他。練功時要他陪着,讀書時要他陪着,生病時若蓮辰走開一步他都會夢魇。師兄們取笑他是将師父當成爹娘了,這般嬌滴滴地離不開。卻不知這些歲月裏,待他好的人極少,蓮辰是陪伴他最久的一個。

“我一出生就看不見,母妃抑郁,宮中奴仆疏忽我,父君更是厭棄我。後來,母妃過世,我被舅舅接回了天界鳳宮。舅舅待我很好,阿栖弟弟也待我很好。可那一場大火,燒毀了所有……我的阿栖弟弟生死未蔔,他還那麽小……而我也重新回到了妖界那個噩夢之地……”

那一日他病了,因在冰天雪地裏練劍,一身汗讓衣服貼在身上,當夜便發了燒。他自小不大會生病,許是來了扶風閣後嬌氣了許多才這般。他躺在床榻上,年紀輕輕卻一臉暮氣,令人看着心疼。他說着這些話的時候,蓮辰坐在床榻邊,用一塊濕帕給他擦手。

蓮辰的動作很輕,十分地細心。

“我很想父君待母妃好一點,可我沒有辦法。我是一個瞎子,做不到像皇兄們一樣,去讨父君的歡心。”他許是病糊塗了,頭一次自己說了這麽多往事,“可後來,我才曉得,父君不喜歡我,是有原因的……”

蓮辰頓了頓,輕聲問道:“什麽原因?”

“他懷疑我母妃與別人有染。”溯玖說這句話時,語氣平靜,“他懷疑我生有殘疾,不倫不類,是別人的骨血,他不願承認我。”

蓮辰的手撫過他的面龐:“是他的過錯。”

“也是……我的過錯。”

蓮辰搖頭:“他不知道你好過那些頑劣的妖界皇族,他也定是不知道,你現在長大了,長得有多好看,劍舞得有多帥氣,字寫得有多端正,曉得的學問有多寬廣。”

蓮辰的聲音很輕,在這個暖閣中輕輕回蕩,落入溯玖的耳中,如三月桃花落地般溫柔。

“師父。”溯玖心中落了光,自萬丈而撒,他喊他,“你可會如今日般,一直疼惜我?”

“會的,師父這一輩子都會如此疼惜你。”蓮辰靠近些,撫了撫他的額頭,嘴角帶着淡淡笑意。溯玖雖看不到蓮辰的笑,卻也心中暗自想着,那笑容必然很好看。

他的師父,總會說這些他愛聽的好話。

可他的師父,也很傷他。

傷到他們恩斷義絕,傷到今時今日如仇如敵。

他睜開眼睛,再無睡意。

軍帳外,侍從來報,說是天兵那邊建起了屏障。

溯玖起身,在旁小憩的季雲鶴連忙跟着起身,遞過外衫。溯玖瞄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若累了,下去歇息便是。”

得到了一句關懷,季雲鶴哪還覺得累。他搖搖頭,抿起嘴角連連否了兩遍:“不累,不累。”

溯玖沒再說什麽,他的眼睛生疼,用手捂住片刻,走出了軍帳。

身後的季雲鶴沒有跟上去,他靜靜地站在原地,想起溯玖方才的關懷,他輕輕抿起嘴角,笑得莫名憂傷,他用手撫住了心口,失魂落魄地說:“我的時間……快到了。”

而溯玖出去下了軍令,打算離開戰地。

他這場衡水河岸的戰事,本就是做給蓮辰看的。輸贏無所謂,只要能一直生事,給天帝制造麻煩,他就不信蓮辰不會出來阻止。

三年來,猜到溯玖這個目的後的蒼玦,也對戰事松懈了些。

溯玖性情不定,陰鸷怪異,又對行軍打仗極為有天賦。蒼玦一時之間無法擊退他,但也讓妖界元氣大傷,不敢太過狂妄。衡水河岸雖還駐紮着妖界的兵隊,卻已安分許久。蒼玦見時間差不多,便傳信于天界,請命歸去。

天帝應了,且派了天界的幾位仙階較低的戰仙去固守蒼玦打下的成果。

南栖是賴到了與蒼玦一同回去的日子,才見到了千梓。

軍帳內。

蒼玦有事出去了,留下南栖和阿雀乖乖坐着,千梓傷心地站在另一邊。阿雀率先去讨好她,端了一盤果餅:“千梓姐姐,你別傷心了,你看,南栖和我都沒什麽事兒。”

千梓抹了眼角的淚水,不說話。

南栖自己愛哭,卻見不得別人哭,上前想為千梓斟一杯茶:“千梓你別哭了,我和阿雀知道錯了……”他低聲道,“我們也是怕你知道了,不讓我們來找蒼玦。”

千梓一聽,這才道:“衡水河岸多危險,你若出事,我必然是要被殿下剜了仙骨的!”

可她也是個見好就收的,說完便按住了南栖為他斟茶的手:“公子往後可不能再這樣了,明日就要回琅弈閣了,得安生些。”

“是,是。”南栖滿口應道,“往後我都聽話。”

他說的時候,腦袋偏了偏,做了個鬼臉。脖頸那處是昨夜新留下的吻痕,若隐若現的被千梓瞧了去。

她心中思緒一轉,借着去給南栖做點心的工夫,拖着阿雀往外走。

她問道:“阿雀,殿下與公子,近日如何?”

“就那樣吧。”阿雀沒什麽心思。

千梓便換了個問法:“那公子早上可有準時起床?”

阿雀說起這個就氣:“他最近可懶了,日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早點也不吃,都是我一個人吃的!還動不動就說屁股疼,走不動路,也不同我玩了。”

阿雀單純,一張口,什麽都給透完了。

千梓聞言,知道南栖已開竅,瞬間安下心來。

恰逢此時,南栖一個人待在軍帳內無聊,便出去走走。他時常會去不遠處的頂峰那,偷偷看下邊天兵每日演練的場地。

蒼玦就在那發號施令,南栖覺得很帥,每天都看不夠。

因蒼玦打算回天界的消息已經傳開,今日的軍紀有些松散。甚至于,南栖在回軍帳的路上,聽到了許多閑言碎語。

他悄悄躲到岩石後邊——

“也不知道殿下是如何想的,非要同一只小妖糾纏。看他那樣子,必然是沒有仙緣的。”

“龍族內,若無後嗣,那可是不能繼承王位的。殿下不是與族內的幾個兄長争搶了幾百年麽?哪會為了這只小妖就前功盡棄。”

“你這意思是,殿下是玩玩的?”

“天龍血脈單薄,殿下自然是希望有後嗣的。只是眼下被小妖迷了眼,記不得這些罷了,但他還能糊塗一輩子?”

“也是,帶在身邊若是成婚了才能作數。天帝曾經有意将芳澤女君許配給殿下,小妖哪能同天界女君相提并論?”

……

南栖越聽越沮喪,最後揉着眼睛,偷偷地從小路溜走了。

那兩個碎語的天兵,也在南栖離開後,頓時化為兩只蝴蝶,一路飛回了千梓手中。

作者有話說:我們的麻雀寶寶快點長大吧,媽媽想寫你以後威風凜凜的樣子了,讓大黑龍追着你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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