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身世

他這一番剖白是斯鷺從未聽見過的，她只知他身世清苦，哪裏知道他竟有這般淵源。本來可以是不可一世的富二代，無憂無慮的企業之子，卻流落在外，過着連普通窮人都不如的可怕生活。他這般如同從天堂堕入地獄，又拼命掙紮地從地獄之門爬了出來。此中艱辛，外人無法體會。

因為有了親生父親相見的尴尬經歷，去見母親的時候林風眠也是平靜了許多，不再忐忑糾結，沒有興奮和怨恨，如同見客戶。

斯鷺驚奇于他的改變，又心裏頭隐隐有些理解。任誰在幼時被迫離開父母，回來以後發現自己早已成為棄子，被人遺忘的時候，都不會再有所期待。渴盼了多年的親情在見面時像是埋在地下的精美壁畫在開墓的時候氧化揮發，只剩下灰擦擦的遺跡。

可是見到方尋白的時候，斯鷺就意識到林風眠的親生母親跟他的父親是完全不一樣的。方尋白年近五十，卻保養得宜，氣質美好，尤其是那一雙水蔥般細長的手，白皙柔嫩，甚至比疏于保養的少女還要細嫩。這樣美貌絕倫的一雙手，讓斯鷺內心傾羨不已，相比之下，林風眠那一雙平日裏被她贊美多次的手，倒是顯得有些相形見绌了，若他是個女孩，必定是要遺傳這雙完美的手的。

她一見到林風眠，似乎想要嚎啕大哭，卻因為長久的修養而不得不抑制住 ，所以看起來有些滑稽。只是這滑稽中又隐藏着巨大的悲痛和欣喜，因而更讓人動容。

扶着她的是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看起來倒是溫柔，不斷地低聲勸着方尋白，手在她的後背上輕輕拍打。這就應該是方尋白現任老公了吧，這人乍一看精神又挺拔，完全沒有中年男人應酬之後的那種臃腫猥瑣之态，一看就是嚴以律己時常鍛煉的。不過仔細端詳五官的話，卻沒有林安順長得那好看。

“小林，快來哄哄你媽媽。”見林風眠站在那久久不喊方尋白一聲，感覺掌下的她抽泣聲更重，便無奈地打破這僵局。

當林風眠走到她身邊的時候，方尋白一把撲進他的懷中，抽泣變成了嗚咽，嘴裏吐出的字句竟連不成一句完整的話。那種失去孩子又失而複得的悲痛與驚喜被展現得淋漓盡致。

雪白的手指緊緊地揪着林風眠的衣領，眼淚嘩啦啦蹭在他的衣服上，嘴裏含糊不清的短句聽了很久才聽明白是問他：“你好嗎？”

林風眠其實是很別扭的，父母均已再婚，他早就被放棄，過來見父母的時候才發現他們是有多麽的陌生，似乎這些人從來沒有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過。那些多年夢想無數次的場景終于姍姍來遲，然而他還是很陌生，那個魂牽夢繞教他彈鋼琴的大手，那個拍着他的頭稱贊他的聲音……都沒有。

面前是一個陌生的女人，真情實感地為曾失去他而難過，可是在他最需要的時候他們都沒有出現，在他已經不需要的時候，又紛紛冒出來，他感覺心情很複雜……陌生的家和陌生的親人，他側目瞧了瞧斯鷺，她老老實實地立在一旁，看着自己，他就更加感覺尴尬了，有點想要推開哭得正投入的母親，但又覺得這樣太殘忍了，讓她靠着哭一會吧。

等到方尋白平靜下來的時候，她才請林風眠和斯鷺入座，拉着他詳細地詢問這些年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雖然已經從報紙上了解了他曾經經歷過什麽，但是當他用簡短而平淡的語氣回答了她，她還是忍不住淚水漣漣：“都是我當初不好，要不是我那時候心氣太高，跟着樂團滿世界跑，把你扔給我爸，後來接你回來那次，又走的太急，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兒……”

斯鷺在一旁貼心地給她遞上紙巾，她來之前就了解過了，林風眠是正經的音樂世界出身，外公是鋼琴家，媽媽是小提琴手，舅舅如今也是滿世界飛的鋼琴演奏家。所以也不難理解，在這種氛圍的耳濡目染下，林風眠能有驚人的音樂天賦也很正常，尤其是在經歷過太多的磨難之後，敏感細膩的內心創作出來的歌曲更能令人動容。

方尋白發現林風眠是個悶葫蘆，不太愛講話，說什麽都問一句答一句，她這麽激動倒顯得很奇怪了。便轉向斯鷺：“我知道的，他非常困難的時候遇到了你，我這個媽媽沒有做到應盡的義務，你都幫我做了，真的太感謝你了！”

聽起來好像有哪裏不對勁啊……我沒把他當過兒子啊……阿姨，咱們能平靜點再說話不？

“我小時候經常呆在……外公家嗎？”林風眠在稱呼外公的時候有一瞬間的遲鈍，似乎對這個名詞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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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那時候我要在演出，你爸爸又忙着創業……嗯，還忙着跟他那個心思活絡的秘書搞暧昧，所以一直把你放在外公那裏。”方尋白提到前夫似有憤慨，但随即又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摸了摸頭發又掩飾了過去，“不提了，我想到這個就後悔得腸子都清了。”

“那外公呢？現在如何？”

“他前年患上阿茲海默症，在藍玉山那邊療養院，已經不認識我了。”提到父親，方尋白也是一陣難過，當年孩子丢了，父親着急上火，幾乎食不下咽，把自己從頭到腳怒斥了一遍，說不能原諒她。本來熱愛生活與音樂的他愁得夜夜失眠，曾經因為追街上跟林風眠長得很像的小孩子被人家家長推搡在地，當方尋白和林安順到派出所接他的時候，他頹唐地坐在椅子上，聽着年輕民警對他的教育，不辯駁也不回應，當真從受人尊敬的老派藝術家變成了個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的嫌疑人。

林風眠此刻也已經明白至今仍有記憶的小時候溫暖場景皆是外公給的，他不會知道外公因為想要找到他而被詐騙犯騙了好幾次錢，外公也不會再知道他如今回來了，還過得很好，沒有天人永隔，他們卻再也無法處于一個世界。

“方阿姨，當初風眠是怎麽丢的呢？”斯鷺見識到林風眠的家庭後，當真吃驚，父親成功企業家，母親知名音樂家，按理說這樣的家境，孩子會被照顧得非常好吧。

在方尋白淚如雨下聲聲控訴中才搞清楚，原來當年暑假結束，方尋白把林風眠從外公家接回來以後自己有事要出差，就跟林安順聯系，林安順忙得很，直接說把他放到公司就行,結果等他忙完讓人接孩子的時候，早就沒有了林風眠的身影。

孩子不見了，報警調監控懸賞登報尋人都做過了，然而還是一無所獲，據後來找到一個街邊修車的老先生說，看到有個小男孩四五歲，哭得很厲害，被一個女的抱着往西邊去了。可是回憶實在是有限，這麽一點的線索，完全不足以找到他。漸漸地，失去孩子的年輕夫妻還是反目成仇，互相指責埋怨，你說我沒腦子，把孩子丢公司大門口就走了，直接導致了孩子被拐。我說你毫無責任心，孩子丢了還有心情跟女秘書調情。

随着林風眠被拐的時間變長，找回的希望變淡，他們的夫妻情分也走到了盡頭……

其實這段婚姻林安順也有些不舍，畢竟方尋白名門之後，氣質高雅，比小地方出身的情人兼秘書沈文敏條件要好的多。但是，身為男人傳宗接代是本分，只要他在方尋白面前一提再生個兒子，她就拂袖而去，久而久之，林安順也尋摸明白了，他方尋白不給他再生個兒子，就是仙女也不要！沈文敏雖然條件沒她好，可是溫柔小意百依百順，從不會對他冷面相對，這才是女人該有的樣子！何況她還給懷孕了，查了一下是個男孩，于是最後一絲不舍也消失殆盡，火速跟方尋白離了婚。離婚當天簽字的時候，兩人話都不願說一句，簽完就走了。

追方尋白的人從來沒少過，她斬斷婚姻揮別過去，日子自然也不會差，只是她心裏還是牽挂着風眠，內心自責不已，過了好多年才結婚。也生了個閨女，現在正在上初中。

晚上快要吃飯的時候，有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拎着一個大大的書包沖進來：“媽，爸，我哥呢，沒走吧？我們班數學老師還拖堂，真是越來越忍受不了師太了！”

話音剛落她便瞧見了坐在沙發上的林風眠和斯鷺，她頓時收斂了剛剛風風火火的嚣張模樣擺出了爸媽教育的淑女笑容，像是沖刺時緊急剎車，感覺面部有些猙獰：“哥，我是你妹啊！”

頓了頓，又面向斯鷺，“嫂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