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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魏言許挽君離宮兩日,因着永安縣與皇城間隔半日車程,挽君次日用過午膳後便匆匆離去。

清河一行人在茶樓二樓外的過道目送挽君離開,一片令人窒息的靜默中,清河始終擡着頭,陽光照耀下的黑瞳再次隐隐透着淡綠色的光芒,那翠幽的顏色有如實質般亘古悠久,荒涼的氣息緩緩蔓延。

攸寧從未如此心緒不明過,看着挽君離去,手中依舊緊緊拽着那封沒有打開的信。許多事情他不想去知,因為自認為那都與他無關,唯獨關于母妃,關于魏言,十一年過去了,哪怕再裝得不在乎,還是放不下。

如今挽君的突然到來,再次掀起內心漣漪。似乎一切都是故意被壓制多年,攸寧看着負手而立的清河,心中有了想法:“挽姐與清先生之間的血契已經解除,清先生莫不是想重新尋找輔右才故意讓她将信帶來?”

雪葵在旁一本正經點點頭:“就是嘛,血契都解除了,挽姐還纏着主人不放,真是別有用心,雪葵不喜歡和她搭檔。”

“清先生的意思是讓我代替挽姐,可如若我不願定下血契,不就徒勞一場?”

“攸寧哥哥,別人我都不放心,還是由你來當再合适不過啦。”雪葵故意撒嬌,跑到攸寧後方,将竹輪椅推倒清河身旁。

身旁來人,那天人般的男子緩緩轉身,回應道:“清河府,有求必應。你一定會想知道,也一定會成為我的輔右。”

攸寧不禁嗤笑一聲:“清先生說話總是這般玄乎,此次挽姐從宮中歸來,十有八九是您的安排。清先生為何這麽幫我?當初救我,如今還要替我解開心結。”

“雖然在血契解除後,挽君仍然願意幫我,但終歸不是絕對的聽令了。我如今身邊只有一個愛搗亂的雪葵當輔左,确實需要重新尋找一個輔右。”

“果真是此。”

“另外,我并非幫你,而是想要你的二十年。我幫你找到真相,作為交換,你今後的二十年聽命于我。”

“我的命都是清先生的,從十一年前就聽命于你。”

“不,是絕對的聽命。”

燦金光輝灑在清河身上,清河驀然握住飄來的一片拂瑾花瓣,沒有露出一絲驚訝。那雙深沉湛黑的丹鳳眼,清澄到了極致,又淡漠寂寥到了極致,仿佛閱遍世間萬物,執意尋着某盞無邊黑暗中的明燈。

攸寧似乎意識到什麽,話鋒一轉:“顏貴妃保管此信十一年必是意義特殊,挽姐就這麽帶出來,被察覺了該如何解釋。”

“不會。”

落語,清河掌中原本躺着的拂瑾花瓣倏然展開,泠泠水澤憑空包裹,待再能看清時,一封與方才一模一樣的書信赫然躺在掌中。又一握拳,書信化作雲煙消失,花瓣不留。

平板冷漠、微帶得意的聲音緩緩自他空中溢出:“別忘了,清河是精怪。”

“是……清先生何時教我易物術,連雪葵都會的東西,我也該學學了。”

***

十一年前。

明月高懸天邊,楓林血染,迷幻光影将周遭照得通紅。整座林子靜的可怕,沒有鳥啼,沒有蟲鳴,沒有一絲活的氣息。甚至讓人覺得只是幅畫,視野卻突然闖入幾個蒙面黑衣人,快步在林間,猛然停下步子,将身上扛着的麻袋狠狠摔至地。

“給我打!”

拼命掙紮的麻袋碾碎堆積落葉,夜鴉不知從何處撲騰着翅膀哀怨搶食。

而那布袋之上,緩緩滲出駭人的鮮紅,一點一點,愈來愈多……根本沒有逃跑的可能,掙紮的幅度漸漸變小……

“救命——”

片刻陷入回憶的攸寧大喊出聲。

挽君走後的幾日,攸寧都沒有睡過安穩覺,茶樓的說書人久年索性将攸寧邀到自己書房,讓他說說曾經在皇城的事。可久年愣是沒料到攸寧會陷入痛苦回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大喊出聲。

“攸寧,你還好吧?”久年擱置筆墨搖醒神色游離的攸寧。

寂寥的夜,燭火搖曳,冰冷竹子輪椅上的攸寧,雙手緩緩啃入膝蓋,渾身細細顫抖似是強忍住情緒般不言半字。忍耐久了,兀自笑了一聲。

縱使撿回一條命,他的雙腿,已被活生生打斷。

所有人都認為當年逼死侑凝的是前朝太子,她的孩子也被太子的人帶走,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蔔,只因沒有找到屍身。侑凝死後,二皇子白景懿痛心疾首起兵謀反,一朝刺殺太子奪取皇位。時至今日,白景懿還在尋找他和侑凝的孩子。這個認定包括攸寧自己都信了,一晃十一年過去,天下安定,攸寧早已不想回到皇城。

半晌,久年見攸寧回過神來,方回到桌旁合上書,将筆墨收于盒中:“好了,今日便到此。”

攸寧重新将手放回輪椅:“是清先生讓你來記錄我的故事?”

久年微低頭看着攸寧,昏黃燭火下,漆黑的眸子似有笑意,說出的話卻令人捉摸不透情感:“清先生才沒閑工夫管我的事情。你們呢,一個個都是有故事的人,我便将你們的故事都載入書中,以供今後說書所用。”

落手一揮之間,硯臺邊緣的墨水蹭到了半截廣袖。久年慌忙将衣袖擡起,看着黑色墨水順着刺繡暈染,面上露出難受的神色。

“哎,才買的衣裳……”淡淡的失落音嗓,令人心生憐愛之意。

“明日讓管事去縣南買些新皂角,浸泡會能夠洗去。”

“真的能夠洗得如同新時一樣?”

“你一個大男人,怎麽同姑娘家一樣在意這些東西。”攸寧旋過輪椅背對久年,敞開的門照進來月光,便生凄楚之意,他沉聲道:“揭別人傷疤,言他人過往,真的有這麽讓久先生開心?”

久年纖細的長指撫摸着精致的紅花刺繡:“此言差矣。人的一生匆匆,沒有絕對的喜也沒有絕對的悲,所有的喜悲都是自己給自己劃的界線,就如你現在覺得自己慘得不行,卻不知你現在擁有的,恰恰是別人希冀的。”

一套讓人無法辯駁的言論以說書口氣說出,攸寧愣了愣,覺得眼皮虛浮得難受,他聽到自己聲音變得沙啞:“論說書,我說不過先生。攸寧才疏學淺,也不曾給自己劃過什麽界限,所謂的界限都是世人所給,不得不接受罷了。”

“你喲~”久年擺弄着衣袖道:“你我都算了解清先生,他雖然嘴上不會明說,心裏頭總盼着我們好。撇去雪葵那小丫頭片子,整個清河府也就你我二人能陪他多說幾句話。我能看出來,他愈發器重你,就愈發想解開你的心結。至于你怎麽想,是否願意成為他的人?”

“清先生和雪葵都是精怪,可以長生不老。漫漫歲月裏,他們自有他們的目的,我于他們不過是過客。清先生當初救了我,算是緣分一場,當一回他的輔右理所應當。”攸寧旋着椅子從斜坡出門,末了,在過道上淡淡道:“還真是清先生作風,輕而易舉就能看透一個人的心思。他算是等來了最恰當的時候,用看似不經意的安排戳中我正心。十一年了,男子二十歲弱冠,該了結的和不該了結的,是該好好處理一下。”

久年在書房內聽到攸寧所言,應和道:“就是嘛,你早該想通了~”

車輪聲漸遠,四周再度陷入冷清之中,久年從桌旁取出個剪子,直接将染了墨汁的衣袖剪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膊。

他口中哼着曲,撮起幾片幹花瓣落入茶水,垂眸看着它們沉浮,緩緩道:“又有新的趣事可寫咯。”

***

冷月高懸,多少人徹夜未眠。

攸寧又是輾轉難眠一夜,次日,終于在西廂房找到了清河。除去入宮,他找不到別的法子讓魏言親口說出當年的真相。

清河一定有法子讓他混入宮,攸寧将心中所想全部告訴了清河,誰料換來一聲呵斥。

“無腦!”

清洌的音嗓倏然響起在屋內,清河端正姿勢正坐在冰涼石椅,神色略不滿道:“你如何入宮?如何見魏言?即便是你見到了她,她也未必會告訴你真相。挽君在魏言身邊侍奉多年都只是找到一封信。撇去這些不論,若是遇到皇上,你真的做好準備見他?”

“我确實沒有考慮那麽多……所想的竟全是該不該去知道,而不是如何去知道。”攸寧冷靜下來,寒風從虛掩的窗吹入,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清先生號稱無所不知,您會幫我這一次?”

“前來求清河茶樓實現願望的人不在少數,常人所願,我收取錢財即會幫他們出謀劃策。可如若願望野心太重,亦或是遇到我相中之人,便會同他們定下血契。而如今你的願望二者均占,你若願同我定下血契,我定全力相助。要知道精怪們不被容許存在于世,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引導。”

攸寧作揖:“為清先生做事是理所應當。挽姐走後我思考至今,已經下定決心重拾過去。清先生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僅憑我一人之力,想要查出母妃的死因着實太難,我願同您定下血契。”

“所以……”清河的指尖亮起微光,霎時昏暗屋內的四壁次第亮起燭火。

東廂與西廂相對,從攸寧來到清府至今,西廂外始終挂着把厚重的鐵鎖,曾經點開細薄窗紙觀察室內景致,由于過于昏暗幾次一無所獲,未想到此刻被清河邀請入內,竟是間書房。

各式各樣的書籍密密麻麻整齊排列,燭火亮起後,攸寧環顧四周禁不住被如此場面震撼,瑟縮了一下有些不适,他方想着開口詢問,清河開了口。

“以血入書,可與我定下血契。”清河言說着,平攤開的手上浮過來一本尚無題字的青皮書。

攸寧絲毫沒有猶豫,直接咬開手指:“清河幫攸寧找到母妃的死因,攸寧願以二十年壽命作為代價,聽命于清河。”

啪嗒。

血滴似被吸引般,極快滲入青皮紙暈染開來,直到變為透明消失,緩緩浮現三個繁複的字:白寅流。

白景懿尋找多年,消失的大皇子白寅流,攸寧真正的名字。

清河又一握拳,青皮書化作煙雲憑空消失,而不遠處的書架之上,悄然多出了一本。他的嘴角突然浮出笑容:“我們入不了宮,但可以讓他們出宮。”見攸寧一絲茫然神色,又道:“三月二十日春獵,獵場就在永安縣。”

攸寧不解:“春獵的圍場豈是我等能靠近,從內到外都是重兵圍攔。”

“何時說過需靠近?”清河一一拂袖滅去燭火,不緊不慢道:“你我都無需現身,屆時我會安排雪葵在獵場下一場雪。我看她也是閑得慌,将整個內府弄得霜雪不化,清清冷冷,不如去獵場玩樂一番。”

“請先生言明,我該如何行事?”

“再過幾日,事情的引子就會來茶樓請求實現願望,到時我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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