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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日子一天天過去,愈發臨近三月二十。
永安縣離開皇城僅半日車程,卻遠不及皇城繁華,街上商販申時就全全收攤,亦包括清河茶樓,必會在申時掩門謝客。
清河把府前的茶樓交由久年管理,攸寧雖腿腳不便,在閉門之後會前來幫助久年打點。
今日裏天色陰沉,申時的天已然全暗。茶樓內點着屈指可數的燈臺,就顯得更加暗沉。攸寧轉動竹椅想着再去點上一盞,竟沒注意到角落靜靜站着個不大起眼的人,一身素衣,蓬亂的頭發遮住半張臉。
窗外忽而炸雷,光亮扯出長長的影子,而那漆黑影子之上,滴落了一灘血水……
哐當。
攸寧驚詫之下掉落手中燈盞,渾身猛地一哆嗦,雙瞳似被勾引般怎麽都移動不了分毫,他聽着如鼓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重重響起,而雙手不自覺将竹椅轉動靠近。
咔嚓——
陰沉天空陡然又一道驚雷,平地風聲嗚嗚四起,将虛掩的窗刮開,強烈的冷風灌入茶樓內竟将燈臺瞬間熄滅。
攸寧強壓着情緒,扭頭去重新點燃燈臺。身後愕然站立着久年,隐隐約約看到怒煞的面色,火光卻在此時重新亮起在他手中。
原是久年執燈而來,火光映照之下,他卻是慈眉善目:“這不是傳言幾日前,就已失足落水溺亡的蘇芷狀元?”
話音剛落,這鬼魅般的身影咚聲跪下,将頭深深埋入發間,哽咽道:“清河茶樓有求必應,求求你們幫幫我,無論代價如何我都願意……”
那樣的悲怆和劇烈的呼吸,斷然不是鬼魅所有,攸寧接過久年手中燈盞,微微傾身攙扶地上的人,試圖看清他:“站起來,有話好好說話。”
“除非你們答應,蘇芷長跪不起。”
“喲~你這人真好玩,攸寧都讓你站起來好好說話,硬蹭在地上作甚。你不把前因後果道出,我們怎麽幫你?”久年打趣道。
身下的人顫動,猛然擡起了頭,雙瞳映着火光閃爍憎然,凝視半晌靜默,方趔趔趄趄從其上爬起,連作兩揖道:“在下永安縣新科狀元蘇芷,無意冒犯二位,只嘆家母為陰人所害,前幾日我又差點被推入水中身亡,幸在福大命大順着河流逃過一劫。蘇芷遭此大難,無處可鳴冤,不得已才前來相求啊——”
又是一個苦命之人。
攸寧心底自嘆了聲,瞥見蘇芷雙臂不停有血滴落,轉身道:“茶樓是招待外客之地,清先生在內府,你随我們來。”
“感激不盡!”
蘇芷在攸寧的引路下繞過內府長廊,直接往久年的書房走去,細心的久年獨自一人擦拭幹淨茶樓的血跡才往書房走,他到的時候蘇芷已用幹布巾擦拭過衣物和頭發,通明燈火之下,方看清蘇芷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前來清河茶樓相求之人都會被邀請到久年的書房,久年喜歡聽故事,清河亦是不會輕易露面,通常一封預言信就能解決不少事情,解決不了時,就會命令輔左和輔右幫忙。
攸寧和蘇芷等來久年之後,蘇芷便開始吐苦水。在他赴京趕考期間爹娘相繼離世,等到考取功名歸來,偌大的蘇府已被大夫人扈香冬接管,而他明知害死娘親的是扈香冬,卻因她是縣令之女,不得伸冤。
言至于此,蘇芷捋起衣袖,兩條胳膊上的傷口更為瘆人,血口子猶如将将飽飲人血的惡魔般瘋狂笑着。蘇芷略微用力握拳,鮮血便又順着新裂的傷口流下,疼得直咬牙。
“啧……下手這麽狠。”久年看過一眼便翻搗櫃子,從裏面拿出幾瓶金瘡藥遞給蘇芷:“永安縣令的惡性衆所周知,他仗着朝中有人橫行霸道,我們茶樓每月上供不少銀子才得以安身,清先生也早看縣令不順眼了。”
“如此……你們是願意相幫了?”蘇芷瑟縮一下胳膊:“蘇某除了命,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抵付。”
“你的命,清先生也未必會想要。”
攸寧抛下這句便旋着輪椅往書架後方走,緊閉的屏風‘嗒’一聲推開,他應聲擡眸,視線盡頭處,一盞微燈。清河正端坐在燈光漸盛處,唇色淺淡,氣質疏離。
攸寧作揖:“清先生,蘇芷便是你前幾日同我說過的事情引子?我們該如何幫他?”
清河手指扣在信封上,将剛寫完的信移出:“這封預言信由你收着,另外告訴蘇芷,三月二十日,再去衙門前擊鼓鳴冤。”
“是,先生。”攸寧接過信,面上寫着:于三月二十日申時扈府門□□予茂侍郎。
這便是清河的預言信了,攸寧将其揣入衣袖後往屏風後退出,屏風再次阖上。
在外等候片刻的蘇芷一副忐忑的模樣,而久年已經忙着整理蘇芷的故事。
“官商勾結?而你要告的正是縣令之女扈香冬?”久年微低着頭,陰美的眉眼之間是掩不住的恣意風流。他一手翻着青皮書,時不時提起筆墨閑記幾個符號:“也難怪衙役把你打成這樣,你這不是自投羅網麽~”
飽讀聖賢書,竟連這麽點人情世故都不懂。久年實在不知該怎麽點醒蘇芷,繼續記錄事情起因。
“他們欺人太甚,還妄圖将我溺死。虧得我命大沒死成,再跑去衙門前擊鼓鳴冤,就被拖入巷子中打成這般模樣……”蘇芷緊握袖口,似是發誓:“若是你們也幫不了我,我就上京告禦狀,好歹我也是個狀元……”
“可笑。”久年應景發笑:“怕是你還沒到京城,小命就沒咯。”
“不用聽久先生胡言,你也莫再說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攸寧目光倏然對上蘇芷。
“清先生可是有高見?”蘇芷問道攸寧。
“清先生所言,讓你于三月二十日,再去縣衙門前擊鼓鳴冤。”攸寧如實複述。
“三月二十?是什麽特殊的日子?”
“三月二十日春獵,獵場就在永安縣。到時候你擊鼓鳴冤,皇上不會不管,你也不必跑去京城告禦狀。”
攸寧落下話語,在旁的久年心知肚明般一勾唇角,在書上記下一筆。
事情大約解釋清楚後,久年拽動書桌旁的引線,管事屋中的鈴铛響起,未過去多久就來到久年書房前,敲門道:“久先生,有何吩咐?”
久年對蘇芷道:“以防萬一,你這幾日就暫且住在清河府,茶樓管事會替你安排食宿,待到春獵你再出門罷。”
攸寧将門打開,管事聽到交談會意,領着蘇芷往後院離去。
***
“三月二十日的春獵安排得如何?”
春獵的話題響起在禦書房,白景懿放下手中奏折,湍公公接過奏折将其摞起,已然超過批閱的高度,便道:“皇上,喝碗頤神湯歇息吧。”
“孤問你話。”
“回皇上,兵部那邊早已安排妥當,就是不清楚皇上的意思,今年是否帶二皇子一同前去?”
白景懿目光落到湍公公身上,将近古稀的老太監雖然面上滿是皺紋,卻沒有一根白發,思維做事都清晰得很。湍公公是宮中德高望重的太監總管,從白景帝時就一心一意服侍帝王一人。所以白景懿大多事都會同他說,當然湍公公也不會明着提意見,旁敲側擊已是最大限度。
關于到此次是否讓白寅昊一同前去,後宮中的争鬥不必前朝少,白寅昊年滿十五理所應當跟着出去春獵,然而皇後那邊又怎肯放手,讓白寅昊跟着去,皇後心裏比誰都不舒服。
白景懿片刻前批閱的便是關于此的奏折,上奏者是戶部尚書蔡權,義正言辭讓二皇子随同春獵不妥,東宮之位尚缺,貿然帶着二皇子出到民間,百姓看在眼裏,會如何認為如今的白國。
禦書房的牆打得厚實,入夜後裏面就更為幽靜,微微搖曳的燭火,冰冷的玉椅透着幽冷。
半晌都沒有任何聲音,湍公公試探着:“皇上,頤神湯都快涼了。”
白景懿這才從思考中回神,端起湯碗一口飲盡,道:“名日早朝,孤便宣布帶白寅昊同去。”
“皇上英明。”
“英明?你倒是說說看孤英明在哪裏?”
“後宮争鬥永遠都不會停,皇上按照規矩辦事不偏袒誰,就是英明。”湍公公語罷一揮手,迨吉端着牌子從後方走來。
白景懿似笑非笑一聲:“免了,去皇後那兒,孤今夜好好陪陪她,免得她又不開心。”
“喳。”
一聲起,消息快一步傳入荷音耳中,她匆匆梳妝打扮完畢,複喚來印兒:“你看我這打扮,皇上會喜歡麽?”
“皇後娘娘氣若天仙,就算不打扮,皇上也會喜歡。”
“小嘴真甜,有賞。”忽而微微睨眸:“前日裏張太醫給本宮開的藥再拿顆來,本宮現在需要服用。”
印兒一怔:“皇後娘娘今日已經服用過了,張太醫說過此藥一日只能一顆,是靠長期調理身子才能……娘娘萬不可操之過急,只需半年,忍耐半年就可以好好給那些不長眼的嫔妃看看,什麽才是東宮。”
一語中的,荷音唇角勾起笑容:“罷了,本宮也知道皇上今夜前來的目的,就再讓賢妃那個賤人潇灑快活半年,也好顯示我皇後的氣度。”
窗牖外,燈火漸近,荷音吩咐印兒退下,裝作不知情般拿起針線開始刺繡。
這就是宮廷,錦繡華裳之下的鹑衣百結,鵲笑鸠舞之下的虛與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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