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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府內裝飾簡單,正廳也就一張拿得出手的客桌,茂管竹無趣地環顧一圈後便坐下,扈炎令丫鬟端上來幾碟點心,點頭哈腰地開始交談:“茂大人突然來鄙府,府上也沒準備什麽招待,真是有失禮儀,有失禮儀。”
“打住,客套話我聽多去了。”茂管竹邊吃着點心,不屑道:“小芝麻沒見過世面,本大人來你府上自然是有差事在身。”
扈炎眼珠子一轉,憨笑着擺出一副洗耳恭聽模樣。茂管竹便繼續道:“最近永安縣可有什麽冤假錯案?”
他這麽問,扈炎必然是不會說的,笑笑道:“大人,哪來什麽冤假錯案吶,百姓過得太平,小的當官的也兩袖清風。”說着,連連捶手:“你看,這這這,府上的人都快被我請回家了,小女出嫁,我一個人早已習慣清清淡淡的日子。”
茂管竹四下打量,心想着扈炎也算是實話實說,永安縣一看就是個太平地方,頂多天氣怪了點,晚點回去如實禀告魏尚書便是。
“大人,您這……”扈炎湊過去,喚醒陷入思索的茂管竹,茂管竹咳嗽聲,摸摸自己的肚子,扈炎會意:“好辦好辦,大人留府上用過晚膳再走。”
扈炎吩咐後廚燒飯菜,自己全程陪着尊大佛,中途還有個衙役在扈炎耳邊嘀咕了幾句,扈炎呵斥:“沒長腦袋的東西,一頓不吃餓不死!”
衙役認錯退下,茂管竹沒有在意,扈炎這才心安。府裏上上下下都在為一頓飯忙活,扈炎同茂管竹倒是聊了很多,好比如自己如何疼愛女兒,女婿曾經是多麽出色,永安縣的百姓多麽幸福,當今聖上多麽愛戴子民。
在茂管竹聽來都是廢話,宮外的事他不清楚,宮內的紛争知道的不少,他滿心想的是如何幫助魏尚書對付蔡尚書。魏尚書對他有知遇之恩,他如今能在刑部當侍郎,多虧了魏尚書。但偏偏那個蔡尚書,自己在民間做着各種買官賣官,還看刑部不順眼,若不是有皇後娘娘在背後撐腰,蔡尚書能得意起來?
兩個人雞同鴨講聊了兩個時辰,好不容易等到飯菜上桌,剛嘗了幾口前菜,府門被咚咚咚敲響。
“誰啊?這麽不會挑時辰。”扈炎不滿,便命手下去應對。
不想,片刻後衙役匆匆跑回來,氣喘籲籲:“大、大人,是清河茶樓的人。”
“清河茶樓?”茂管竹不明所以。
扈炎一皺眉:“茂大人先吃着,待我出去看看情況便回來。”
***
早一些時候。
打烊的清河茶樓,二樓雅閣內,攸寧和久年正對着一盤黑白棋對弈。
久年對着愈發緊張的棋局蹙眉道:“清河此次走的局比往常都要複雜,他讓蘇芷今日去衙門擊鼓鳴冤又能如何?現在倒是好,直接被拖入府內打,是死是活都沒了音訊。”
行動之前,清河就已将事情會怎麽發展對攸寧解釋過,所以攸寧似乎并不感到驚訝:“民間不起眼的冤情要想傳到皇上耳中,不經過一些特別手段是不行的。”語罷落白子,吃去久年八顆黑子,他一一細心拾起,複述清河的話給久年聽:“魏尚書位高人遠,皇上下旨讓他查,他會怎麽做?自然是安排手下的人去調查,而那茂侍郎雖有一股赤膽忠心,卻被官氣熏久,好吃懶做敷衍了事。”
“那要怎麽做才能讓他出面幫忙?”久年追問。
“我也問過清先生同樣的話,先生說關鍵在于我,不在于信,信上僅僅說有一條升官發財的路擺在眼前,而我則需演一場戲,讓茂侍郎誤以為蘇芷一案會祝他升官發財。”
久年連連搖頭,細長的眉緊皺,對着愈來愈少的黑子,道:“要怎麽演戲?”
眼看黑子已無回天之力,攸寧也無心繼續,他端放下翡翠盒:“什麽時辰了?”
“快卯時。”久年答道。
攸寧擡眼望窗外,嘆口氣道:“該我去扈府衙門走一趟,清先生和雪葵到現在沒回來,待他們回來後替我和他們說一下,我今日不回來用晚膳。”
沉靜在棋局中的久年根本沒把話聽進去,攸寧離開後很久,久年驀然大喊:“小孫兒,爺爺我找到起死回生的辦法了!”
擡頭,已然人去樓空。
攸寧被馬夫抱到馬車上,一行人拉着馬車、擡着竹輪椅往衙門趕。
三月末已近夏,天黑得愈發晚了。永安街上依舊熱鬧,人群之中漸漸行來輛馬車,到了縣令府門口後,馬夫竟然轉身進入車內,橫抱出個身着黯色衣袍的人。
閑散路過的人偶有異樣目光,攸寧只是安靜的落座已制備好的竹椅上,叩響朱紅木門。
不消幾下便有衙役應門。
“在下攸寧,是清河茶樓的人。”攸寧恭敬作揖。
衙役心下狐疑,打量面前的人,墨發整齊束起,黑衣映襯下膚色淨若白瓷。他的黑眸中似是承載着世間最柔軟的溫煦,嘴角上揚,暖意沁人。
能有此等容貌和态度,即便不是清河茶樓,也不會是小人物。衙役回了句:“你等着,我回去禀告縣老爺。”便折回內府通報。
又是片刻等待,扈炎匆匆而來,垂眸矮自己一截的人,道:“清河茶樓?來我衙門做什麽?我可沒有求于你們,府上正有貴客,恕不招待,請回罷。”
既然能請動縣老爺親自出門,看來清河茶樓在永安縣地位尚不小。攸寧心底是有一絲喜悅,到了面上毫無波瀾。
茂管竹本和扈炎聊得歡心,一句清河茶樓,扈炎就出府門。茂管竹好奇湊熱鬧而來,瞥眼竹椅上的一介布衣,腦中思索是否漏了這麽個‘高官’,幾番确認卻無此人後,道:“扈縣令,這位是?”
“說出來不怕茂大人笑話,在我們永安縣有個清河茶樓,號稱通曉天下事,有求必應,他應是茶樓裏的人。”扈炎再度瞥眼攸寧:“下官出來也是問個清楚,萬一有案子呢,反正下官是不信這些糊弄人的東西。”
誰料茂管竹看了眼認真的扈炎,又看了眼攸寧,莫名大聲起來:“你!”他一指茂管竹,又指向攸寧:“還有你!荒唐!自以為是!憑什麽說知曉天下事,天下豈是你們這些刁民的!”
茂管竹氣得很,三步并作兩步走下臺階,冷不防推了下攸寧的竹椅,輪子霎時向後滾動,在即将滾落臺階的前一刻被身後的馬夫穩住。攸寧旋即按上馬夫的臂膀,暗示他切莫輕舉妄動,後意味不明對茂管竹道:“今日得知茂侍郎前來扈府,本以為可以給大人指條路,日後得了好處能照應下我們小小的茶樓,現下看來大人并不領情,我還是走罷。”
“哧,說的好似你知道我會來此地一樣。”茂管竹雙手環胸,頤指氣使:“你說,我憑什麽信你?”
三句不離憑什麽,攸寧淺淺一笑,從袖中抽出一封信,面上赫然寫着:于三月二十日申時扈府門□□予茂侍郎。
攸寧不緊不慢道:“此封信,幾天前就已寫好。大人看或者不看,均憑自己。”
幾乎所有人心裏一咯噔。
茂管竹心中打着算盤,看一封信能有什麽損失,看扈炎還有攸寧的模樣,不像是開玩笑,莫非清河茶樓真能幫到自己?茂管竹想着,伸手抽走信,有意識背過身拆開讀起來。
四圍陷入死寂,以至于風吹過紙的聲音格外清晰,而後是紙張被揉捏之聲。茂管竹将信揉作一團塞入衣兜,再看眼攸寧時,眸中帶着異樣的光彩:“信上寥寥幾字,能作何用!”
“信不信任由大人。”攸寧胸有成竹看着茂管竹。茂管竹目光對上攸寧,又轉眼扈炎:“我還有些話想同這位……”
“攸寧,公子攸寧。”攸寧自我介紹道。
“想同這位攸寧說,需借扈縣令府一用。”茂管竹态度來了個大轉變。
扈炎趕忙作揖:“大人想怎麽用怎麽用,攸寧公子也一道留下用晚膳。”
***
清河茶樓。
攸寧走後,久年始終保持着棋局,他覺得他的法子能讓黑子起死回生,奈何找不到人陪他下完殘局。
所以可想而知,清河一回到茶樓就被久年拽到雅閣下棋,兩個大男人便對着小小的盤棋僵持一個時辰。
久年擰眉,口唇翕動幾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面對而坐的人,微微松懈姿勢,白色長衫勾勒出美好的腰線,猶如蒼穹中那一潭冷寂蒼月,面色波瀾不驚,卻已美得讓人無法喘息,夜風從打開的窗刮卷而來,拂起拖沓在地的長衫,冷得徹骨錐心。他淡淡道:“掙紮無益,殘局已殘,即便你找到起死回生之法,也得看清對手是誰。”
“……”久年憋着氣,略妖嬈的容顏上露出不滿,半晌方落下手中黑子,長嘆口氣:“哎喲,就不該找你,換作別人肯定能起死回生。你把我的子看得那麽死,就不能假裝走錯一步。”
清河好笑道:“我不喜歡失誤。何況我與雪葵将将回茶樓,就被你拖來下棋,整個清河茶樓,屬你棋藝最差,如今反變成我的錯?”
在旁百無聊賴,差點滾來滾去的雪葵驀然點了點頭,應聲:“久年的錯。”
“去去去,大人說話小孩子一邊去。”久年起身推走雪葵,複氣呼呼坐回椅上,尴尬地撥弄束發,修長的手指在黑發中更顯亮白,道:“還不是因為剛學,當然找你來,也不僅僅是為此殘局,我有一事不明,還望清先生明說。先生的目的是讓茂管竹調查蘇芷娘親一案,可是為何信上要騙他這是升官發財之路?兩者根本沒有關系。”
“的确沒有關系。”意外幹脆的回答,清河繼續道:“若是不用這個方法,怎麽驅使這個好逸惡勞的茂管竹查案。”
“清先生從不說謊,不該騙茂管竹。”
“你沒有看過信的內容,怎麽就斷定我說謊。”清河從袖中伸出骨節分明纖長的手,浮于整個棋盤之上,微微水霧泛起,黑白棋子便似有魔力般一一列隊,分開跳入翡翠盒。末了,道:“升官發財之路确實寫于信中,至于茂管竹信不信,會不會将此事與調查蘇芷娘親死因一案混淆,就和清河茶樓沒有關系。只要他點到為止,不會有任何後患。可我想,待到攸寧領着他找到被捆綁着的蘇芷那一刻,這個糊塗的侍郎就傻傻分不清了,他定會不斷追查此案,以此來幫助魏茌給蔡權狠狠一擊。”
“先生是想幫攸寧化解心結,可我如今看來,怎麽就感覺事情沒這麽簡單呢?”攸寧到底是個聰明人,近幾日的分析觀察,他已看出來清河正在故意把網織大,為了一個更大更遠的,還不為人知的計劃。
“你總有天會知曉。”清河不想過多解釋,緩緩起身步到窗前,落寞而立,帶着一抹隔絕塵世的孤寂,仿佛在這世間已孤身兀立多年,令人心疼又不敢接近。
久久未語,久到很久,吐出幾個堅穩的字。
“清河從不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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