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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景一十二年九月初九,又一年重陽,天氣晴好。
整個永安縣都知道清河茶樓出了個寧王,原本只是随便來聽說書的人,如今都會提着各式各樣的禮品前來。而偏偏茶樓之主久年又是個性子難以捉摸的人,收禮似乎完全由着當日心情而來。
他唰一聲展開精致的三十二節玲珑扇,傾身半依六扇翠屏,捏起桌上的茶,斟酌細品。忽而舉杯,對着人群之外戲笑道:“清先生白日裏來到茶樓,真是少見,來,與我共飲一杯。”
清河極少露面,他本是想趁着衆人不注意路過一下,無奈被多事的久年逮個正着。衆人目光應聲後移,看到從內府走出的清河,身後随着雪葵,他徐步頓停,目光透過橫亘在中間的人群,片刻對視久年後未言半字,在衆人贊嘆聲中轉身繼續往外走。
傳言中清府之主清河,竟是這樣天神般的存在,鎏金邊勾勒出深邃身周,暗綠色的雙眸裏帶着一絲神秘悠遠的氣息,容貌氣度,言語難表。
“切,讓別人多看一眼怎麽了,兇什麽兇。”久年輕輕自語,也知道自讨無趣,再飲杯中茶的時候,一股惡臭味猛沖而來,驚得他摔落瓷杯,又尴尬着故作鎮定落座,一拍醒木道:“來來來,繼續說書,方才說到狀元蘇芷去扈府門口擊鼓申冤……”
清河身上有水蠱,離他近一點的水源都會受他控制,真是太可怕。
說書聲漸小,已是清河茶樓門外,靜候着一隊人馬,牽着一臺沉香木轎辇。攸寧感知到來人,掀開垂幔有禮道:“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親自前來接清先生入宮。我腿腳不便,就不下轎。”
清河會意,俯身入轎,被雪葵搶在前頭,他嘆了口氣,唇角無奈勾了勾。入得轎內,攸寧面上依舊帶着溫和的笑,他安靜的坐着,猶如蒼穹深處的石像,歷經滄海桑田、洪荒歲月。他坐在那裏,固執的候着什麽,不得解脫。
轎外的公公一聲尖嗓:“起。”轎子便被穩穩托起,向着皇城而去。
一行人走遠後,久年一場說書也随之結束,他跨下臺的瞬間便被介生拉去,三步并作兩步往內府走。
久年被莫名其妙拽着跑,好不容易掙脫,旋着自己的胳膊滿臉委屈:“有話好好說,拉拉扯扯的做什麽?”
“葵兒不見了!”介生驚慌道。
“雪葵不見關我什麽事?”久年就不懂了:“她沒和你說,她要和清先生去皇城一趟?”
“說了。”介生從袖中拿出封信:“不是,我的意思是說,葵兒沒說會留下封信走。”
久年以手靠了下介生的額頭,用看着白癡的眼神看着他:“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還真有幾分道理,我以前沒見着你有這麽傻。雪葵留下信,必定是有事交待咯。”
如夢初醒的介生拍了下腦袋,方打開信讀起來:
“介生,我要和主人去趟皇城,前因後果都和你說過,不過還漏了件事沒交代,思來想去還是寫清楚比較安心。主人說,今晚你的義父會來清河茶樓求願,屆時你最好不要露面,避免和義父交談。其餘的,主人已經吩咐久年安排妥當。我知道你看到義父會情緒激動,定要忍耐。”
讀完信的瞬間,久年似乎又明白了些什麽:“原來清先生說的人選就是水有為,原來如此。”
倒是介生一頭霧水:“什麽人選?清先生不會像對我義父做什麽吧?”
久年安慰道:“放心,好事好事。”
***
另一方面。
日頭高上,一抹藍的空中有嫣紅的絨花紛紛揚揚灑下。馬蹄踢踏,一行人靜默的牽着輛轎辇,緩緩行進。
車內有淡淡的檀木香,窗口的垂幔随着行進晃悠,雪葵拂手将其卷起,任憑這些紅色的絨花落在臉上,手背上。
“這是合歡花。”攸寧解釋,悉心拾起雪葵發間的紅花,搓捏着道:“去年蘇芷一案,看來已被久先生拿來說書,他還真是活得比雪葵還沒心沒肺。”
“誰沒心沒肺。”聽到對自己不利的言論,雪葵氣鼓鼓打上攸寧的膝蓋,攸寧是絲毫感覺都沒有,對清河道:“摘星閣去年被徹底拆除,拆除之後重新修建三層高的鎖星閣,前幾日将将竣工,我想先生一直在等這一日,就趕着前來接你們入宮。”
“既已良久,不在乎多等幾日。扈炎招供出蔡權沒多久就被砍頭,蔡權處在風口浪尖,有染的清河茶樓就這麽進宮,實在不是最佳時機。”清河将垂幔拉下,阻止雪葵探出車外,繼續道:“不過也好,梁脊将軍重陽節會回宮。”
這麽一打圈,攸寧捋不出清河的想法:“刑部和戶部那兩個老臣之間的争鬥與我們何幹?梁大将軍雖已從北域歸來,卻是無論如何都不願見我,他有愧于我,我派人前請幾次都沒能請來。”
“人不是你這麽請的。”清河失笑一般望着攸寧,一雙眼饒有興趣的盯着他:“你現在身份不僅僅是我的輔右,更是中原的寧王,兩者在上,于情于理,你都該摸清宮中那些錯綜複雜的關系。”
“是我疏漏。”攸寧作揖道:“還請先生明言一二。”
“白景帝任憑兩部尚書暗鬥是為何,你就從來沒想過此中原因?”清河神色頓了頓,眼底劃過幾分無可奈何:“梁脊雖常年被派駐紮北域,實則只起一半功勞,另一半的功勞歸于蔡權,他每年收受民間賄賂轉而送去北域,從兵到財,才換來這麽多年的安寧。”
攸寧略驚:“蔡尚書收受賄賂,父皇竟然不管。”
“如果是包庇呢?”意味不明的音色:“像這樣的事,白欽帝在世時就已做過不少。”
好比這無法擺到臺面上的賄賂關系。攸寧着實受到不小震驚,沒有細細琢磨清河多言的幾個字:白欽帝。
轎辇內陷入安靜,一刻都停不下來的雪葵又把腦袋探出,及遠而望,行進的轎辇穿梭在望不到盡頭的合歡花長林間,那些因風卷而來飛騰在半空的合歡花,看起來竟像是一朵一朵嫣紅的雲霞。
從早到晚,整整花去一日,臨近戌時才到達宮門。宮鎖千秋,從一下轎辇開始,雪葵便渾身不自在,就連走路都得排着隊走直線。要不是鎖星閣不算太遠,她非得難受死。
驀然擡頭,是一個三層塔閣,正中題字‘鎖星’,塔閣外形普通,每面牆上高開扇天窗,外圍是狹窄的過道。
“重建之後,連方位都變動,已經看不到往昔的一絲光輝。”攸寧示意身旁人打開沉重的醬紫鐵門,‘吱呀’聲寂夜裏格外的響。他将椅子轉前一點引路:“随我來。”
然未等清河邁步,一身着鶴氅的男人擦肩而過,透着濃濃殺伐之意。他頓步,良久後方回轉身子,彎月般的眼,未绾的發飄散在空中,對着清河微微作揖:“這位,抱歉。”
那人手中拿着金燦燦的羅盤,晃得雪葵眼花,無端的恐懼自後背湧起,甚至不願多看片刻,繞到清河身後,把自己藏起來。
清河眼底劃過一抹了然,作揖道:“想必這位就是聞名皇城的玄淩,玄天師。”
玄淩哼了一聲,自上到下掃眼清河,言語不善道:“當今的世道是怎麽了,趁着重陽宴人多混亂,不幹淨的東西都敢進入皇城。”
身後的雪葵提起衣裙蹬腿,傾身向前,對着玄淩眉目龇然,雙瞳底泛出淺淺白色的光亮。清河順勢給雪葵披上手中的披風,拉她回身後,淡淡回了玄淩句:“不幹淨的東西,來年才會進入皇城,還請玄天師多多提防。”語罷拉着雪葵往鎖星閣內走。
“哼。”玄淩冷哼一聲。
雪葵将披風拉緊了些,跟在清河身後,亦步亦趨進了鎖星閣。入了門內,她心下不安,該死地回望了一眼,看到玄淩依舊立在那裏,一雙眼彎彎勾勾的,正死死盯着他們。
“別怕,他不能拿我們怎麽樣。”清河淡淡。
“恩。”雪葵乖巧點頭。
入到塔內,塔閣三重,其內空心,正中是一潭顏色翠綠透澈的深水池,盡百間小房密密麻麻鱗次栉比的排列在四圍,層層延伸至頂,而正上方為一孔洞,有光亮照入,在這昏暗的塔閣內,形成光束,堪堪照亮正中的水池。
“這就是傳言中的靈池,能帶給皇朝榮興。”攸寧停在池水邊上,低頭看着道道細細光亮譜線,似乎毫不費力就能夠看到底,卻是深不見底:“這個池子有什麽特別之處,值得清先生親自前來?”
清河并沒有回答攸寧疑問,環顧四周後,輕咦了一聲:“原本放在閣內的古籍都被移走。”
“那是自然,上千本書都是皇家代代相傳下來,還出動禮部親自分類入新庫。”言及此嘆了口氣:“如今的鎖星閣俨然是個廢棄之地,除去保護腳下的池子,已無更多用處。”
話題又被轉到池子,清河似是故意避開一樣,打岔道:“我需要你把梁脊請來清河茶樓一趟。”雪葵從身上背着的兜中取出封信,遞上前。清河道:“把信交給他,他必會前來。”
攸寧接過信,其上工工整整寫着幾個清秀的字:于九月初九亥時重陽宴上交予梁脊。
“又是老套的預言。”攸寧不禁一笑。
卻換來清河極具煞氣的回應:“我的信從來不是預言,是命令,必須按時按地完成的命令。”
攸寧腦中霎時一陣促疼,脊背發涼,似乎覺得一旦觸碰到清河,自己會瞬間悄然碎成星屑,消彌在這鎖星閣。害怕着将輪子後移動一寸,撞到了身後站着的雪葵,她雙眼雪亮着一眨不眨:“攸寧哥哥,你該明白絕對的聽命是什麽感覺。”
絕對的聽命,他現在是清河名副其實的輔右,定下二十年的血契。攸寧眸色隐隐波動:“其實不必如此,我說過,我的命都是清先生所給,只要清先生一句話,攸寧必當力行。”
“如果連這點小事都需我動用血契的力量,就不配為我清河的輔右。”清河舒了口氣,面上的疏離之意淡去不少:“差不多該來了。”
幾乎是落語的同時,進來一個小太監,匆匆下跪道:“參見寧王,皇上正在找你呢,重陽宴已經開始,王爺快随奴才去吧。”
意料之中的發展,清河對攸寧輕言:“去罷,莫誤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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