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五月初八,春日的氣息漸褪,天氣隐隐透出薄熱來。

日入時分,街上行人來往匆匆,集市已然散了,或挑着擔準備歸家,或喊了四處玩耍的小兒回家吃飯,北瓦那處的雜耍酒家,也支起了招幌準備攬客開張。

三街六巷趨于安寧,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

面對自家安靜冷清的門口,誰又能想象禦街北段的忠義侯府,此時正門庭若市,賓客如雲呢。

這日,正是白老太太的生辰。

侯府上上下下正為這場晚宴來往忙碌,不敢有絲毫怠慢。今日所邀除了親厚的血脈旁支,許多都是在京中得臉的世家。老太太未出嫁前是江南高門,祖父曾是朝中參知政事,其兄長也官至樞密院樞密使,告老還鄉前他們家可謂是風頭無二,近些年子嗣單薄才有些後繼乏力。

旁的也沒什麽,西北那位剛打了勝仗回來的将軍也在受邀之列,倒是讓衆人有些好奇。他最近在官家身邊得臉,為人卻十分清傲,回京中這一個多月,不乏有拉攏試探之人想要見一見他,但他都給拒了,沒想到應了忠義侯府的生日宴帖。

此刻離白府不遠處的街巷中一輛皂頂小轎不慌不忙往搖搖行進着,旁邊并行的是一匹烏黑駿馬,馬蹄輕悠,仰起些許細塵,馬背上坐着的是位燕額虎頭,身材偉岸的男子。

“夫人,快到了,準備着下車吧。”

瞧着應當是位板正嚴肅的武将,他彎下要對着那頂小轎說話的模樣卻極近溫和。

“爹爹怎麽不同我說。”

小轎上的小窗被裏面的女子拉開,露出一張清麗不滿的臉,正是白沂檸的好友——李傾城。

李将軍挺直身板,威嚴輕斥,“你今日給老子安分些,萬萬不能失了規矩給老子丢臉。”

“哼。”李傾城翻了個白眼,拉上了窗。

從晨起開始,白沂檸便腳不沾地地開始張羅,從廳堂擺設,宴席位置,茶水果酒,無一不細致,到下午略空閑了些,又要開始準備查收賓客禮單,眼花缭亂十分疲累。

“姐兒,傾城小娘子到了,正尋你呢。”白芍從外堂走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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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沂檸捶了捶酸軟的腰肢,“我一會兒便去找她,先理完這些。”她抖了抖手中一沓名冊。

“老祖宗也說讓你別忙活了,這些禮單過了今日再理也無事。”白芍走過去捏了捏白沂檸的肩頸,笑道,“姐兒已經做得十分不錯了。”

“別提了,今日我比上戰場還累。”白沂檸小臉一耷,擺了擺手。

白沂檸整了整藕荷色的旋裙,輕籲一口氣,确認并無不妥才往外走。

剛踏入女眷所處的偏廳,李傾城便笑意盈盈地走了過來,調侃道,“瞧着還是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怎的動作慢得跟老牛拉破車似的。”

“你才老牛拉破車呢。”白沂檸輕推了她一下,笑罵道。

李傾城嬉皮笑臉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啧啧稱贊,“果然是侯府的貴姐兒,不施粉黛也将那些妖魔鬼怪比了下去。”

“你說話注意些,被人聽到可不好。”白沂檸水靈靈的眼睛瞪了她一眼,“總是如此口無遮攔,先生教的全忘了。”

“吳先生此時不在,聽不到我說什麽也不會責罰我,倒是多了個白先生,一板一眼甚是唠叨。”李傾城搖頭晃腦地揶揄。

“嫌我唠叨,那我可走了。”白沂檸說完便擡了腳。

“別別別,我說笑呢。我同京城這些嬌小姐們可聊不到一處去,你若走了,我可真是無依無靠了。”李傾城忙讨好地挽住她。

二人坐在偏廳抄手游廊的美人靠上,前面院中擺了幾張檀木雕花方桌,東一簇,西一堆的圍着年歲不一的女眷,绫羅織錦,盤簪彩髻,極盡裝扮。

“不知我父親怎麽想的,非要将她帶出來,帶出來又不照看,瞧瞧旁邊那些貴婦人的眼色,都快嫌棄到土裏了。”李傾城看着遠處端坐在官帽椅上的某個人,蹙着眉說道。

白沂檸循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廳裏某一處似被周遭隔開了,只孤零零地坐着一個人,她只看得到她的背影,削瘦柔美,素衣雅衫。

“那不是你小娘嗎?”白沂檸問了一句。

別看李傾城一臉嫌棄,語氣中卻頗有維護之意,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

“要不,你去陪陪她,也好讓她自在些。”白沂檸提了個建議。

“不去。”李傾城收回目光,趴在美人靠的欄杆上,手指來回撫着。

她們二人的關系算是李傾城的家事,白沂檸也不好多問,只是她一直覺着那婦人眼熟,今日定要找機會瞧瞧她的正臉。

“诶?你這人怎麽走路不長眼睛。”

院中忽然拔高的聲音瞬間讓周遭安靜了下來,衆人一同望了過去。

只見一個粉裝女子彎下腰惱怒地抖落着身上的水漬,前面撞了她的那個一臉驚慌,拿着帕子蹲下身給她去擦。

“別碰我,真是晦氣。”粉裝女子不領情推開她,俏目圓睜,滿臉不耐。

“這是誰啊?好生嚣張。”李傾城低聲問道。

“南平侯府的嫡女,柳金玉。”

“那惹惱她的那位呢,如此謙卑,瞧着不像是世家做派。”

白沂檸搖了搖頭,她也不知。

“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小門小戶,如此不懂規矩。”柳金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厭惡道,“我這是新上的蜀錦,看你的穿着怕是也賠不起。”

那小娘子被她說得滿臉通紅,咬了咬唇,手裏還捏着濕了一半的帕子,拘謹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這侯府也是京中數一數二的世家,怎的請來的賓客中會有如此貨色。”柳金玉雙手環胸,擡着下巴繼續道。

圍觀衆人竊竊私語起來,皆是在看好戲。

“這位不是去歲新晉狀元唐大人家的嗎?”有人小聲說了一句。

“原是平民草根出身,難怪如此上不得臺面。”柳金玉嗤笑了一聲,嘴下絲毫不留情。

同她交好站在身後的那幾位,掩帕輕笑,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

白沂檸本不想插手,以為吵嚷幾句便過去了,但這柳金玉頗有不依不饒之勢,那些與她有往來的都是一臉的譏諷,看不慣她的也礙于他們家的地位不敢冒頭,還有的秉持着中立不理閑事的态度喝茶搖扇,這麽多人竟沒有勸一句的。

此處是白府,白沂檸覺着自己應當盡些地主之誼。她穿過抄手游廊,走到柳金玉面前溫婉笑道,“柳小娘子的衣衫髒了,随我去換一身罷。”

柳金玉斜睨了她一眼,“你是何人?”

“她是白老夫人的孫女,白沂檸。”後面那個湊近她耳朵低語道。

柳金玉聽完收了收身上的氣勢,畢竟忠義侯府的臉還是要給的。

“小娘子的衣裙也髒了,也一同換了吧。”白沂檸扭頭看着旁邊那個一直不敢擡頭的女子,溫和道。

她裙上确實也濕了一大塊,比柳金玉的還要明顯些。

柳金玉見白沂檸對潑了她水的人如此和顏悅色,瞬間變了臉,“她去我就不去。”

白沂檸也不生氣,勸道,“柳小娘子又是何必呢,你不換遭罪的是你自己,和她無甚關系。這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有何區別?”

“你諷刺我!”柳金玉指着她鼻子,柳眉倒豎。

天地良心,白沂檸發誓她方才絕無此意。

可能是她旁觀時對柳金玉的盛氣淩人帶上了點情緒,說出來的話直白了些,看着柳金玉生氣的樣子,怕是認定了她嘲諷。

“京中誰人不知你是白沉柯上不得臺面的童養媳,方才好好對你說話是給你臉了。”柳金玉冷笑一聲,“草雞就是草雞,都喜歡紮堆取暖,在鳳凰窩裏呆上一輩子也成不了鳳凰。”

白沂檸心口猛得一縮。

已經很久沒有人在她面前提起這件事了,她原以為自己已不會在意了,但驟然在這麽多人面前被揭露她的身世,她還是如被人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一般。

特別是周遭那些看好戲的,從她們身邊傳來的交頭接耳的低語,似笑非笑的目光,都如一顆顆往她身上砸來的小雪球,先是如彈珠般大小;後來越滾越大,似變成能将人壓垮的重量。

“嘁,你還真以為日後你就真能當得這侯府的女主人了?”柳金玉越說越起勁,滿臉都是不屑,“白家三哥兒是怎樣的人,你是怎樣的人,給你個姨娘的名分已是天大的恩德了,還有臉在我這處說這許多話。”

好嘛,大概又是一個傾慕白沉柯的。

白沂檸正想回嘴。

忽然聽到廳前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誰說她當不得。”

白沂檸擡頭望去,那人長身玉立,眉目俊美,不是白沉柯又是誰。

他甫一進門,周遭流動着一股淩厲壓迫的氣勢,廳內說話聲明顯小了許多。

“我竟不知,柳姑娘有關心別人家事的癖好。”白沉柯站到白沂檸身後,淡淡地看了一眼柳金玉。

他們二人一高一矮。

如此站位,那白家哥兒分明是要給他的小媳婦撐腰啊。

看客們不禁左右交耳,這白家的童養媳也沒有外頭傳的不受寵啊。

白沂檸心中生暖,擡頭看他,“你怎麽過來了。”

此處是女席,他過來并不妥當。

“祖母尋你過去,我路過此處喧鬧,便進來看看。”

他頓了頓,環顧四周,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所有人聽見,“我白沉柯的夫人,不是誰都可以輕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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