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說服

“修好了?”

“是。”沈辭柔上前,雙手托着長匣子,恭恭敬敬地遞到霍樂師面前,“請過目。”

霍樂師狐疑地看了沈辭柔一眼,手上倒是接過了匣子。他知道沈辭柔愛耍些小把戲,打開匣子的瞬間還是被沈辭柔的不要臉驚了。

匣子裏放着的還是一卷宣紙,中段系着絲帶,但是宣紙嶄新,一看就不是讓沈辭柔拿去修的那幅字。

霍樂師取出宣紙:“這算什麽?”

沈辭柔絲毫不慌:“您打開看看。”

霍樂師嗤了一聲,抽去絲帶,手腕一抖就展開了整幅字。紙上謄的是《蘭亭集序》,補全了缺失的那部分,字跡清晰,風骨秀麗,仿出了七分形三分神。

霍樂師怒極反笑:“我讓你去修那半幅字,你倒是找人仿了幅新的?”

“是。”沈辭柔點頭,“霍樂師請兌現諾言吧。”

“……胡攪蠻纏。”霍樂師深吸一口氣,看着沈辭柔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忍住發作的沖動,“這能一樣嗎?”

“霍樂師先別生氣,給我個機會,聽我問一問您。”沈辭柔迎着霍樂師飽含怒氣的目光,居然微微一笑,“寫這幅字的人還在世嗎?”

霍樂師莫名其妙,但還是耐着性子答了:“十三年前就過世了。”

“寫字的人是名家嗎?”

“不是,只是個……普通人罷了。”

“既然寫字的人已不在世,只剩下這半幅,那仿一仿,”沈辭柔點點頭,“您看這幅字也是一樣的。”

霍樂師的怒氣中混雜了驚訝,難以相信沈辭柔能一臉淡然地說出這路混賬話。陳年暗傷又因為怒氣隐隐作痛,他伸手按住胸口,竭盡全力克制着怒氣。

不能動怒,不能動怒。

他想沈辭柔是備受寵愛的獨女,她生于盛世長于盛世,她只是不懂宮闱中的陰暗龌龊,不曾見過鐵與血。

“照這麽說,我給……”霍樂師硬生生換了代稱,“你朋友重買一把琴也是一樣的?”

“也可以。”沈辭柔伸手拍了拍無憂的肩膀,“那把琴的制式說一下。”

站在邊上一言不發仿佛不存在卻突然被提到的無憂一愣:“伏羲式,桐面梓底,流水斷紋,白貝殼徽,絲制纏弦。”

霍樂師難以置信地看了無憂一眼,怒氣竄到了頭頂:“你……”

在霍樂師發作之前,沈辭柔又開口:“霍樂師,您看重這幅字,是因為什麽?”

這回沈辭柔不是先前一臉漠然的樣子,她站在那裏,腰背挺直,神色平靜,語氣低緩平穩,安然地等着霍樂師的回答。

霍樂師壓住隐隐作痛的胸口,低聲回答:“寫字的是我妹妹。”

“那也是遺物了。”沈辭柔說,“您看重這幅字,就算只剩下半卷也要留在身邊,是因為愛您的妹妹吧?”

“……對。”

“可您的妹妹已經不在世了。我知道很多會修字畫的人,神乎其技,能将破損的字畫恢複原樣,但這天下大概也沒有一個人能憑空變出缺失的那一半。”沈辭柔輕輕嘆了口氣,“我找人仿這幅字,若是尋常人一打眼,大概是分不出真僞的。可是在您眼裏,仿的這幅字是贗品,是拙劣的模仿,遠遠比不上您手裏的半幅字。”

霍樂師不答,他盯着幾步開外的女孩,等着她說下去。

沈辭柔微笑:“因為由您妹妹寫的那半幅字早就已經不只是字畫了,貴重的不是《蘭亭集序》,是寫下這幅字的人。”

霍樂師皺眉,眉梢輕輕的顫動暴露了他思緒的浮動。

他陪伴阿靜十五載,一直到阿靜出閣,但阿靜最後留給他的東西只有這半幅字。夜闌人靜,霍樂師看着這半幅字時總是會想到當年那個在書桌前執筆的人,轉頭向他微笑時眼中藏着萬千星辰。

沈辭柔耐心地等了片刻,才繼續說:“我的朋友也是一樣的。他送來的那架琴是他母親的遺物,貴重的也不是琴本身,是他的母親,是他彈琴時寄托的哀思。

“字畫僅剩半幅尚且可看,一架琴斷弦破腹,那還有什麽呢?”

“這天下大概沒人能修好您妹妹的那半幅字,多遺憾啊。”沈辭柔接着說,“可您能修好那架琴,能讓琴再次被彈奏。”

“難道您要讓這個遺憾……也永遠留在我的朋友那裏嗎?”

霍樂師呼吸一滞,視線向邊上一轉,倏忽就看見了無憂。

很多年前他是見過無憂的,那時阿靜還是廬江王妃,松松挽着長發,讓懷裏的孩子叫他舅舅。

那孩子不太活潑,別別扭扭地不肯叫,只回頭把臉埋在母親的肩上。

他逗了孩子一會兒,還是沒聽到一聲舅舅,只好作罷:“這孩子叫什麽?”

“名要循皇家規矩,不說也罷。”阿靜輕輕拍着孩子的背,神色平和,“我起了個小字,就叫無憂。願他一輩子長樂無憂。”

轉瞬便是十六年,霍樂師忽然發覺時光荏苒歲月匆匆,當年害羞得死活不肯叫他一聲舅舅的孩子已經長成了男人,一身白衣,芝蘭玉樹,長了張雅致的臉,微微蹙眉時眉眼間有三分像是阿靜。

阿靜寄托給兒子的願望,是願他長樂無憂。

長樂無憂。

霍樂師無端地想掩面痛哭,終究只是一聲長嘆:“十五日後來取。”

沈辭柔一喜,向着霍樂師深深一拜:“那就多謝啦!”

“多謝。”無憂也傾了傾身,将手中的長匣放在一側的架子上,“原物也奉還。”

“都出去。”答應歸答應,霍樂師還是不想看見無憂,兀自緩緩背過身,“十五日內不要再來。”

“沒問題,絕對不打擾。”沈辭柔一拉無憂的袖子,拽着他出了門。

等邁出了門,無憂才淡淡地開口:“你今天這一番勸說倒是漂亮。”

“哪有啊,都是胡說八道,我自己都覺得站不住腳。”沈辭柔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只是勾起霍樂師的回憶罷了。人總是念舊情的,我賭寫這半幅字的人對他來說很重要,借此把這種感情挪到你和你母親身上。”

沈辭柔是胡來,七上八下地賭一把,偏偏運氣好得踩中了點,寫字的人和遺琴的人是同一個。

無憂搖搖頭,心裏卻松快不少,不由浮出點笑:“歪打正着。”

沈辭柔瞥到無憂的微笑,不知為何覺得臉上有點發熱,往相反的方向偏了偏頭:“那也是我運氣好嘛,能賭對這一把。”

“是,運氣好,人也聰明。”無憂順着她的話說,“反正我是想不到該這麽勸他。”

“那就這樣,十五日後再來取琴。”沈辭柔撚了撚指腹,總覺得那裏還殘存着先前拽無憂袖子的觸感,憋了半天,小聲地說,“那以後我還能找你玩嗎?”

無憂失笑:“我不是每日都能出來的。”

一聽這句話,沈辭柔就知道這是委婉地表示永別,她也不好硬和人要求保持聯系,悶悶地點了點頭:“那我走了。”

所幸還早,她還有時間再逛逛東市,多吃點小食再回家。

和宮外的人尤其是貴女牽扯實在不是什麽好事,但看着沈辭柔明顯蔫了的樣子,無憂鬼使神差地補了一句:“會召琴師彈琴的酒樓,總共也只有那麽幾個。”

沈辭柔眼睛一亮:“我有空的時候還是會去的。”

“那還是看你的運氣。”無憂接話,“在和不在都不一定。”

得了一句應允就夠了,沈辭柔立馬高興起來:“那就看運氣嘛。東市還有別的好玩地方,要不要和我一起逛逛啊?”

無憂看着沈辭柔滿懷希望的神色,那雙眼睛明亮清澈,讓他想起小時候養過的一只貓,親人而愛撒嬌,動不動就滾得他滿身毛。

他想了想,輕輕地點了頭。

**

在東市消磨時間到市門快落鎖,沈辭柔才慢悠悠地晃回沈府,叼着半塊糕遠遠地就看見了個熟悉的人影。

葉家七郎,葉遠思。

葉遠思也看見她了,連忙揮手:“阿柔,阿柔!過來!”

沈辭柔把半塊糕塞進嘴裏,小跑過去,一邊嚼一邊用眼神問這人想幹嘛。

畢竟是從小一起混到大,葉遠思迅速會意,遞過去兩張帖子:“下月初七,我祖父賀壽,記得來。”

沈辭柔接過帖子揣進懷裏,咽下半塊糕,狐疑地掃了葉遠思一眼:“這才五月二十,你提前這麽多日子來送啊?”

“給你點時間準備嘛。”葉遠思也看看沈辭柔,伸手拍拍肩,“你這身好看,但來赴宴就別這麽穿了。我祖父的生辰宴,肯定不少權貴世家,聽我阿耶說,好像給陛下也遞了帖子。你還是穿女裝來吧。”

“我知道,我出門赴宴也沒穿過胡服啊。”沈辭柔想想又覺得不對,挑了挑眉,“既然是令祖父的生辰宴,我阿耶肯定能收帖子,怎麽勞您親自跑來給我送?還送兩張?”

葉遠思的臉立刻漲紅,支支吾吾:“你是我的朋友嘛!一張給你,另一張……嗯,另一張問問你堂妹……”

“好啊,果然是想着阿棠!”沈辭柔擡腿佯踢了葉遠思一腳,“還讓我準備準備,我看是你想要阿棠打扮!”

“都一樣,都一樣。”葉遠思連忙一躲,向着沈辭柔抱拳,“幫幫忙。”

沈辭柔收回腳:“知道啦,會給你遞的。放心。”

葉遠思達到目的,和沈辭柔招呼了聲,立馬翻身上馬,策馬回葉府。

沈辭柔到底是個十七歲的女孩,揣着帖子往府裏走,忍不住就想赴宴那天該穿什麽。

等等,好像……陛下也要去啊?

……那還是穿得老氣點吧,不太容易被發現。

作者有話要說:李時和:我還怕被你發現呢(╯‵□′)╯︵┻━┻

所以說馬甲一時爽,披皮火葬場h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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