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婉拒
李時和很給面子,朝着盧文弘淡淡一笑:“不錯,令愛倒是很擅丹青。”
“不敢當,不過是獻醜罷了。”得了李時和這句話,盧文弘再接再厲,“小女本想臨場作畫,奈何自幼體弱,今日實在出不了門,只能獻一幅成品。還請葉太傅見諒。”
“令愛有這份心,亦有才思,老夫能得這幅畫,也是蒙聖恩眷顧啊。”葉太傅撫了撫颌下花白的胡須,“先前大郎得了幾支雪參,不妨贈給盧尚書,也好替令愛調養身體。”
盧文弘推辭再三,周邊的官員審時度勢規勸幾句,盧文弘也就順水推舟收下了。
李時和在座上安靜地看着底下人表演,等表演完了才漫不經心地問:“丹青甚妙,不知令愛年歲幾何?”
盧文弘心裏一喜,面上卻不能表現出來,仍是恭恭敬敬地回答:“小女剛滿十六。”
“年輕得很。”李時和随口評價,又問,“叫什麽?”
盧文弘更喜:“拙名盧寄靈,小字阿秀。”
崔慕栾夾了口菜,心說這也太上趕着了,連小字都能說出來。
李時和不知道怎麽想的,居然又誇了一句:“盧尚書起名倒是很好。”
盧文弘特別喜,覺得自己這一步走得實在是妙。
按照李時和的性子,在宴上看中哪家貴女的可能性實在太小,還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李時和從來沒表露過喜好,但生母廬江王妃字畫雙絕,耳濡目染之下,總會有點喜歡,故而盧文弘想出了這麽一個辦法。
倘若這個辦法不行,那也還有下一步,寄予厚望的嫡長女不行,還有幾個來赴宴的庶女嘛。庶女入宮為妃可能是差了點,封個寶林、才人總沒問題。
有兩個問題鋪墊,李時和終于問了最要緊的一個問題:“可有婚配?”
盧文弘這回得深深地低頭掩飾上了眉梢的喜意:“小女生平只愛書畫詩詞,難免有些幻想,只想着嫁予世上英雄,又要姿容出塵,到如今十六歲也暫無婚配。”
這手欲揚先抑玩得好,盧文弘口中的女兒非姿容出塵的世上英雄不嫁,那李時和收盧寄靈于宮中,自己就成了這個英雄。
盧文弘安靜地等着李時和說下一句話,等着這臨門一腳。
“姿容出塵的世上英雄是有些難尋,但也不是沒有。”李時和還是淡淡的,聽不出什麽情緒,“朕看葉侍郎就不錯。子安?”
盧文弘臉色驀然一變。
“臣在。”被點名的禮部侍郎葉遠綏壓根不管盧文弘,兀自站起來,向着李時和行禮,“臣與方家女兩情相悅,已定終生,恕難從命,還請陛下見諒。”
“還有這麽回事?”李時和眉眼間略有些詫異,“這倒是朕考慮不周。在座各位,家中若有适齡的郎君,朕今日就借葉太傅的吉宴,替盧娘子指婚。”
盧文弘的臉徹底白了,想到家裏鐵了心要入後宮的嫡長女,連忙深深行禮:“陛下,小女體弱,不急婚配,還是多留在家中幾日吧。”
葉太傅見事态不妙,也打打圓場:“年輕人許是覺得沒什麽,老夫這把年紀,還是覺得調養身體要緊。再加些血燕,一同贈給盧尚書。”
李時和微微一笑:“也好。”
又是一番套話,站起來的幾個人才得以落座。
崔慕栾見識了這一場好戲,實在憋不住了,借着倒酒的機會偷偷笑了笑,一擡頭看見對面的楊澈憋得肩膀都在輕輕顫抖。
葉府小院。
壽宴看着菜色豐盈,實則礙于禮節等等原因,壓根吃不飽。葉遠思一早就掐着時間讓廚房煮面,等宴散了,小院裏剛好擺上湯面,面條白潤,卧了個溏心的荷包蛋,配上微甜的燒肉和青翠的菜葉,瞧着就讓人食指大動。
崔慕栾在宴上還是吃了點東西墊過肚子,三口兩口吃完了面上的配料,又吃了幾筷子面就壓住了胃裏的餓感,放下筷子繪聲繪色地講起宴上盧文弘的事情。
說到要把盧寄靈和葉遠綏配一對時沈辭柔正在喝湯,一口湯還沒咽下去就先笑了,嗆得咳嗽不停,喝了一盞茶才壓下去:“這麽好笑的嗎?”
“就這麽好笑。”崔慕栾一臉惋惜,“可惜葉府男女分席,不然你們親眼見見,可比我說出來好玩。”
楊澈也是個蔫壞的:“何況這回不是還來了盧家的幾個娘子嗎?當場表演起來估計更好玩。”
“也對,這回盧家除了大娘和只有七歲的五娘,其他幾個女兒都來了。”葉遠思夾起一片燒肉,回憶了一下,“王家來了二娘和四娘。”
“整個長安城的權貴世家,誰不知道葉子安和方采采的事?葉子安就等着方采采及笄呢。”沈棠覺得好笑,好笑之餘又有些不對,“陛下怎麽會這麽說?”
“那我就不知道了。”崔慕栾搖搖頭,“君心難測,我也猜不透陛下是真的不知道這事,還是故意這樣說,為的就是落盧家的面子。”
葉遠思咽下口中的燒肉:“別猜這個,反正和我們也沒有關系。”
沈棠故意逗他:“怎麽,還不許說?是不是你喜歡盧家那娘子?”
“我瞧着也像。”崔慕栾使壞,“他這人連盧家、王家的幾個娘子都分得清清楚楚。”
“我不是,我沒有!我就是記性好,見過幾面而已……再說,我是主人家,我當然得記得啊!”葉遠思一聽就着急,急着急着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這個先不管,我有件事要說。”
楊澈夾起一筷子面:“說啊,還想玩個什麽神秘?”
“這事我也說不準是真是假,但我聽京兆府那邊說的,大概不敢拿這種事胡說。”葉遠思皺眉,“說是從山南西道那邊來的,有個殺了數人的殺手,現下應當是入了長安了。”
崔慕栾一驚:“進長安城了嗎?”
“不知道。”葉遠思搖了搖頭,“總之你們都小心些,尤其是阿柔,別亂竄到什麽僻靜地方。”
“你這話怎麽說得和我阿耶似的。”沈辭柔皺眉,“山南西道,梁州……梁州長官是不是盧家的啊?”
楊澈回憶了一圈,篤定地點點頭:“對,是盧氏的。我先前在吏部偷偷瞄過宋侍郎的簿子,盧家那個考功不怎麽樣。”
“盧家可真是奇了。不抓政績,”沈辭柔眉頭更皺,“一門心思想把女兒嫁進後宮幹什麽?”
小院裏幾個年輕人面面相觑,這個問題是真的答不出來。
**
這個問題困擾着小院裏的年輕人,幾個時辰之後困擾的就是沈府卧房裏的沈仆射夫婦。
“盧家真是膽子太大。”沈仆射嘆了口氣,“居然想着送女入宮,是打算以一己之力破了如今權貴世家間的平衡嗎?”
宋氏出嫁那幾年正是天後在位時鬧得風風雨雨的那段時間,故而一直以來都守着邊界不聽朝事,這會兒也不明白丈夫說這個幹什麽,以母親的立場猜測:“許是想讓女兒嫁得好些呢?陛下長到二十歲,後宮還是空的,他無長輩,自己又不好開口,盧尚書遞個臺階也無妨。”
沈仆射看了陪伴十八年的妻子一眼,輕輕嘆了口氣:“你不懂。陛下的心思,不是我們能猜的。”
“猜猜又怎麽了?”宋氏梳着長發,“不是說陛下脾氣好得很嗎?”
“是很好,只見雨露,不見雷霆。”沈仆射又嘆了一口氣,揭開了多年前的話題,“長樂長公主也是這麽想的吧。”
宋氏梳頭的手一頓。
長樂公主推十三歲的李時和登基,後加封為長樂長公主,享萬戶,上朝聽政,把手伸到了朝中的角角落落。諸多言官冒死彈劾進谏,怕的就是長樂長公主想做第二個天後。
兩年後長樂長公主果然覺得當個長公主實在很沒有意思,生出了效仿母親天後的想法。她準備得周全,卻被十五歲的李時和玩了一套以退為進和甕中捉鼈,夜裏金吾衛圍了公主府,當晚就判了謀逆。
謀逆重罪,判的是滿門抄斬,長樂長公主尚在襁褓裏的小外孫女也一樣拉上了刑臺。
最後一個行刑的是長樂長公主,行刑前長樂長公主要求見李時和一面。李時和應允。
短短幾日就白了頭的長樂長公主被金吾衛壓到李時和跟前,一身囚衣,長發枯白,面容衰敗如同油盡燈枯的老妪。她看着李時和,厲聲尖叫。
“她才兩個月!才兩個月!你怎麽狠得下心,那是你侄女!你侄女啊……什麽都不知道……還那麽小,就要死了……”長樂長公主伸出手臂想要抓李時和,“你是不是人!李時和,你還算不算人!”
李時和往後退了一步,避開長樂長公主竭力伸出的手,淡淡地說:“姑母,朕也是您的侄子。”
長樂長公主伸出的手臂一僵,指尖顫了顫,嘴唇也顫抖着,什麽話都沒說出來。
“滿門抄斬是朕下的旨意,送她上刑臺的人也是朕。但是姑母不妨想想是誰讓朕做這些事的。姑母想效仿天後,可是姑母想過之後會有多少棘手的事情嗎?”年輕的皇帝一身缟素,分明還是少年,眉眼間卻藏着經年的風雪和倦怠,“朕不想天翻地覆,也不想因此生靈塗炭,那這個弑親的罪就由朕吞下去吧。”
歲月荏苒,已是五年。
“怎麽突然說這個?”宋氏下意識地想回避這個話題,“我不過是個女人,你同我說這個幹什麽。”
沈仆射看着妻子回避的姿态,心想自己也是昏了頭,連忙伸手安撫地拍了拍宋氏的手:“是我不好,胡說這個。”
宋氏反握住沈仆射的手:“我知道夫君心裏想得多,也會難受,可我自幼學的是琴棋書畫操持家事,實在無能為力。”
“皇家的事,少說為妙。”沈仆射也緊緊握住妻子,“我只求阿柔,我的女兒別卷進去。”
宋氏微微蹙眉,睫毛顫了顫,終究沒說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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