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其二

“都……都是我的錯!!”

六道骸杵在門口的擦鞋墊上,落湯雞一樣滴滴答答淌水,抓着胸口喘氣。他鼓起勇氣瞅了瞅雲雀恭彌,後者也好不到哪裏去,正扶着牆站在最後兩級樓梯上。鳳眼突然掃過來,他一個激靈,趕緊貓下腰去:“微臣罪該萬死……”

“咬殺你!”雲雀抖了抖書包上的水,瞪着那個後腦勺上被澆得軟塌塌的鳳梨葉子,又惱火又有點好笑:“少說廢話!!”

《象牙塔》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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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 ]

這雨說下就下,走到半路完全中招,六道骸妄想中的兩人散步計畫着實泡成了一鍋湯。下午下課時怎麽就沒人提醒他啊?這群混蛋是不是都預謀好了……

期中在即大家商量去哪兒刷夜複習,白蘭自告奮勇,提出去他家,并一一列舉有利條件:他家別墅大得很,就算全班一起去也裝得下;免費高級茶點供應;無線上網、立體影院——慢着你們不是信誓蛋蛋說要嘔血複習麽!!!!

“雖然稍微有點遠但是我可以叫我家專車接送大家喔~”富二代刻意放大的嗓門就算坐在後排他也聽得一清二楚,皺眉看過去,白小蘭已成功吸引了大多數同學的注意,臉上挂着天下為公的彬彬的笑,唯有六道骸火眼金睛看出其中別有用心的意思:“喂,人家可是偷瞄你半天了,快點表态。”他戳了旁邊的入江正一一下。

小正嘆了口氣。

“本來想找個清靜地方看書的……”群衆的利益高于一切,優等生半推半就陪了綁。紅頭發少年合上書,默默無言地朝對面看了一眼,白蘭似乎瞬間精神得頭發都一根根豎了起來。骸沒看他倆,說到清靜骸立馬就想起了另外一個人:雲雀恭彌靠在不遠處的教室後窗上,跟他一樣皺着眉。骸想雲雀必定是不會同意跟着群聚,天上掉下來個餡餅不由他不撿。

“吶,”

穿過鬧哄哄靠過去的時候,他見雲雀回了頭,襯着窗外成蔭的綠樹,眼睛是一注獨特的清光。被這樣的眼睛單純注視着,一般人很容易張口結舌。

“去我家麽?……我我是說,斯佩德今天不在,刷夜的話……”

他覺得自己的模樣大概也很別有用心,比白蘭好不到哪去。本質上他不得不承認,他們都是一丘之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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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來幹毛巾給雲雀,骸自己用另一條胡亂揉搓着頭頂。雲雀進門的時候稍微遲疑了一下,骸說:“沒事,地板我來擦。”少年便脫掉鞋子濕漉漉地走進了這個家。

雲雀從來沒去過別人家。突然地、直楞楞地走進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家庭裏去,他感到不太适應,也有點好奇。

房子不大,東西收拾得不算齊整也不算亂,他不知道對于只有兩個男人在的家裏這是不是算得上相當不錯,他沒有參考标準。沙發看起來很軟,有靠墊,茶幾上歪斜地放着一摞書。櫃子上的花盆裏長着一堆茂盛的他叫不出名的植物,旁邊放着個簡單的小相框。這屋子顯得有點擠,好像主人努力想要使它填得滿一點,但仿佛有什麽溫柔又黯淡的東西從這些擺設裏不斷向外滲透着。

他想不出什麽話,就只環顧着,一邊繼續擦着身上的水。

“我的房間在這邊。嗯?”六道骸注意到雲雀的視線,便也看向櫃子上的相框。“那家夥看上去比現在年輕對吧?他挺愛照相的……喔,不對……”

他低頭瞅着自己身穿背帶短褲打着蝴蝶結陽光燦爛的臉蛋。

“這是我小學畢業的時候。什麽時候換上的啊,原來不是這張……”嘟囔着把手指伸過去,稍微掀動一下,浮嵌在鏡框表面的照片向下一滑,骸取了下來。對于斯佩德把他年幼時候的相片大喇喇地擺在客廳裏這種讓人心緒複雜的親情,六道骸本來倒不怎麽在意,只是很多細節一擺到外人眼前就變得突然令人尴尬起來,他偷眼看雲雀的反應,好像任何反應在這房子裏都變成了評價意味。

雲雀張了張嘴,卻是忍住一個突如其來的噴嚏。

骸這才意識到雲雀身上的白襯衫此刻仍然濕噠噠的貼在身上,薄薄一層之下幾乎透出膚色,想必不會舒服。“那個,你要不先沖個澡,盥洗室有熱水的……我去給你找衣服!!!”

他,他發誓不是故意要用三個感嘆號來說話,他指天發誓絕對不是別有居心。

雲雀看着六道骸轉身沖向卧室腳下險些磕絆手裏還攥着剛才的照片。他的這位外聯部長在大多數時候并不怯場,只是犯起傻來也是異常的傻,總讓雲雀恭彌的思維無法理解。他懶得想太多,揪了揪身上涼冰冰的衣裳便做出了決定,沒有意識到個中的危險性。走出客廳去浴室的時候他隐約地想着骸小時候的樣子,在這個時光的打磨機下面,似乎看得出一個人是怎樣一點點變成現在的模樣。他瞥了一眼剛才的鏡框,現在裏面露出之前被覆蓋住的另外一張。隔着玻璃,八個少年少女簇擁着一面旗,向外面的世界無知無覺地招手微笑。

***

把身子從衣櫃裏□□,骸看着手裏自己的一件T恤衫和長褲。他這就把替換衣服放到浴室門口去。這段路需要極大的毅力和勇氣!恭彌現在正在裏面洗澡!他絕對沒有浮想聯翩!恭彌現在正在裏面洗澡……

用手去敲那扇磨砂玻璃門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嗓音很不同尋常,但願裏面嘩嘩的水聲遮掩了這些。藍發少年的心髒在胸腔裏亂撞了一陣,聽到雲雀模糊而簡短地回應:“哦。”

猶豫着是不是就等在這不走開,只是六道骸此時臉皮還沒那有後來那麽厚,經驗也着實缺乏,猥瑣念頭一閃即逝。蹑手蹑腳朝外走了兩步,他沒來得及後悔,忽聽得正門的鎖眼裏咔嚓一響。

我了個去!!

他噌地從盥洗外間竄了出去,做賊心虛的表情還沒及時從臉上卸掉,斯佩德的側身已經從前門探了進來。

“這雨還真下個沒完啦……哎唷?”

青年合上門,在鞋墊上蹭了蹭,把雨傘收起來立在門後的盂裏面,輕輕松松。“回來了?明兒不是考試嗎。”

“我還想問你呢!你不是出差麽!!”

“計畫趕不上變化嘛,話說回來你小子這是什麽口氣——”

斯佩德不說話了,目光從門口放着的兩雙鞋上慢慢移到了六道骸臉上。六道骸從中看出了一種可怕的頓悟神色。

“唔——?”

他脊背發僵,偏巧不巧浴室門在這時候開了,六道骸驚恐地聽着腳步聲從自己身後窸窸窣窣靠近過來。

“怎麽了?”雲雀說,一邊把毛巾搭在脖子上。

斯佩德立在門口,自家門口,看着面前門廳裏硬邦邦站着的小少年和他邊上的另一位。剛洗完澡的雲雀渾身冒着淡淡的濕熱的蒸汽,黑頭發挂着水滴,身上穿着顯然是六道骸的休閑襯衫,腰身松垮,褲子直蓋到腳背,一切總之不言而喻地給了斯佩德某種熱騰騰的熟飯的印象。

小樣兒的,行啊。

他微微點頭,六道骸無疑從中理解了這種不知什麽語氣的意思,但很可能,這并不是贊賞。

***

“這不是雲雀君嘛。”

一眨眼功夫斯佩德已經風和日麗和藹可親,朝雲雀笑眯眯地看了看。六道骸從這種大幅度神速轉變中更加感到了某種危機,口幹舌燥想着總要辯白幾句什麽。

“我們……複習來着。”幹巴巴說。

“好好,複習好。”斯佩德繼續笑面虎。“快去裏屋坐吧,我給你們弄點茶。”

雲雀沒說什麽。一般來講雲雀對不怎麽熟的人都沒什麽話,雖然這個人不僅是六道骸的半個監護人,而且還是他倆的老師。神奇的是,雲雀恭彌好像天生能夠對人際交往中某些糟糕氣氛漠然處之……不,也可能是他根本察覺不到。

六道骸縮着肩膀想跟在雲雀後面溜進自己房間,聽見斯佩德甜甜地不容回旋地加了一句:

“骸,過來幫我沏茶。”

他沒辦法,只好又拐回來。

“你行啊,把人弄家來了都。”斯佩德靠在廚房的洗手臺上,從頭到腳地掃描着六道骸,“下手夠快啊。”

“我沒有,”骸佶屈聱牙地擡擡眼皮,“真打算刷夜複習來着,宿舍晚上斷電……”他看見斯佩德平添威嚴地矗立在自己對面,小時候他也有這種經驗,知道每當斯佩德擺這種架子的時候,問題的嚴重指數大概三顆星,免不了一些難堪的盤問。

“非要最後刷夜複習,早幹嘛去了!就你那點小算盤我還能看不出來?”藍發青年挑動着眉毛,手指頭像是要戳過來。“這麽多年怎麽教你的,嗯?凡事不可操之過急!”

“我沒有操……之過急!”六道骸覺得有些屈辱,憤然道:“恭彌在來的路上淋濕了,所以讓他順便換洗一下而已!我——”

“哼哼,淋濕得真巧啊~那麽是犯罪未遂咯?”可以酌情減刑。

“才不是!我們只是……在一起罷了。”

或許是“我們”這個用詞或許是什麽別的觸到了斯佩德,他的眉目間微微松動了一下。看看跟前的少年含冤抱屈地瞪着天花板,嘴裏喃喃着所以我才不想回家住什麽的,他抱起雙臂,心裏想,這麽倔頭倔腦的樣子到底是像誰呢……

“吃晚飯了沒?你們。”

骸恍了一下,“……吃過了啊。”

斯佩德沒再繼續訓話,廚房裏光線暗暗的,他擺擺手,“你也快洗個澡去吧。”

***

六道骸的房間一眼看去倒是純良得很,不是同道中人就很難嗅出其中陰謀的味道。雲雀盤着腿窩在小桌另一頭,兩個人坐在席上,周圍倚着一大堆軟乎乎的靠墊。骸把自己的那本半新的《微觀經濟學》攤開在眼前,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從可口可樂和百事的競争和共贏策略中得出……的結論就是它們怎麽不合體呢?!那樣我們就不用做這種題了!”

他用筆尖在書上草草地畫了幾道,擡眼向着雲雀,這已經成了他最有效的提神兼眼保健運動。時間差不多過了半夜,黑發少年也開始有點迷迷糊糊,骸伸伸腳掌,有意無意碰了碰雲雀的膝蓋,得到懵征但銳利猶存的一瞥。

“真靜啊。”他托起腮幫。雲雀哼了一聲。

“我讨厭吵。”

“但是太靜了也容易讓人瞌睡……”骸尋思着,不知道斯佩德是不是先睡下了,之前出去上廁所的時候那人屋裏倒還亮着。接着他又想起了今天莫名其妙被放一馬的經過,那家夥以前總是羅裏吧嗦個沒完的嘛,可是今晚既沒說教也沒來查看過自己和恭彌,他老覺得有點奇怪。難道是自己說不願住在家的話傷到了那厮脆弱的玻璃心……

骸越想越心裏沒底,這時雲雀開口,若有所思。

“那張照片上的中間一個,是不是彭格列公司的總裁?”

“诶?”藍發少年短路了幾秒,意識到雲雀看見了之前客廳鏡框裏的老照片。“對,是他,彭格列的創始人……現在經常在電視上看見對吧?他們那一屆出了不少名人呢。”

他很高興找到一個話題,于是把筆撂下。

“那是斯佩德他們當年社團骨幹的合影,舉着他們的社旗。跟我們現在差不多年紀,七個男生,一個女生,一起創建了比AJIC規模還要大的一個協會……本來是挺好的,如果不是後來的一次事故……”

六道骸頓了一下。

“那姑娘死了。”

他有時候很驚訝于人能夠對一些事表現出的淡然。就好像現在,談吐着另外一個遙遠的生命的悲劇的時候,那感覺也只是如同一陣涼風掀開紗簾,輕緩地吹在身上。他知道這是因為不相幹,對于不相幹的喜怒哀樂我們總是很難感同身受的。

雲雀在這過程中默然地注視着他,嘴唇和眼角是一如既往的清淡的弧線。骸不知道雲雀會想到些什麽,如果他已經看過那樣的照片的話……那一張張對災禍和各奔東西的前程一無所知的年輕的臉,那和今日的他們無限相似的生氣勃勃的一群人,是不是隐隐敲響了他倆彼此心裏的某處,猶如水底傳來的鐘聲。

未來有……很多種。

“我想他直到現在心裏都一直有個結吧,雖然他平時從不提。倒是有一次喝醉酒的時候,抱着我痛哭流涕來着……”骸笑起來,想想班裏女生長期猜測不已的,關于這個看起來風流倜傥的年輕教授為何至今孑然一身。“你有注意到照片上他和女孩子站的相反一側那個人嗎?沒有笑的那個。那是當年咱們學校的法律系學生會主席,那件事之後就出國再也沒回來。”

斯佩德倒好,骸想,一直守着學校哪也不去,同輩當中屬他最不得志。“要我說,有些人就是腦筋太死,或者要麽是沒有臺階下,就愛自己折磨自己。”

雲雀低頭翻了兩頁書,許久沒頭沒腦道:“……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他們自己會解決。”

“是啊,憑他那可憐的情商。”骸不抱希望地伸了伸懶腰,眼睛轉一圈又回到雲雀身上,好像瞅着一件容易丢失的昂貴珠寶。“吶恭彌,你說要是我們協會——”

“要是你考試挂了,我們協會就把你踢出去。”黑發少年果決地截斷他的話頭。其實雲雀自己也不知道,他截斷的那句話裏,包含着怎樣叫人不願去設想的、風刀霜劍的萬般可能。

***

斯佩德悄悄推門進去的時候大概是深夜快兩點鐘。屋裏靜靜的,混合着有人呼吸的淡淡的特有氣息。他抱着兩條毛巾被,繞過矮腳桌,藍發少年側蜷在席子上枕着椅墊睡得真是無憂無慮令人火大,斯佩德帶着一臉愛恨交織似的表情,給他蓋上了一條。

刷什麽夜啊,好好睡覺沒準明天才多考幾分。

轉身小心地邁過六道骸橫亘的雙腿,他在雲雀恭彌身邊蹲下身來。這小孩趴在桌上也睡着了,斯佩德探頭觀察,嗅到那黑幽幽的頭發上帶上了自己家慣用的洗發水的香氣,和自己家人一樣的香氣終于出現在了另一個陌生孩子身上,這個事實讓他不由得有點微妙的感慨。男人擡起手臂,像蓋住一只小貓似的把毛巾被蓋到雲雀背上。

沒成想,黑發少年一下子便醒了過來。

他吃了一驚,手還停在半空中,咫尺之遙雲雀恭彌把臉一擡,斯佩德看見長長的睫毛下倏地張開的鳳眼,藍黑的瞳孔裏像星星似的亮澤盯住了他。一陣激流迅速沖過他的四肢。

“?”

少年從迷茫中逐漸清醒過來,臉上倒是沒什麽特別的反應,沙着嗓子叫了一聲:老師。

斯佩德覺得鼻腔裏莫名湧起一陣酸。“哎。”他答應了一聲,嘴角慢慢生發出一些笑容。他把毯子往雲雀肩上拽了拽。“本來想端點夜宵過來的,結果你倆都睡着了。”

或許也沒有太多解釋的必要。雲雀感覺不大習慣,這樣暖和,這樣輕聲細語的,他自己家裏太過空曠,他一個人從小到大習慣了那種空曠,此刻覺得心眼裏塞進了很多前所未有的體驗。

斯佩德在旁坐下,“複習得怎樣?我考考你。”

現成的考官随便出了幾題,雲雀答的讓他很贊賞,雖然看問題總歸有些太過大膽尖銳。那時候斯佩德還不知道,眼下倚在自家矮桌邊上的少年日後将用獨立的財團收購彭格列近半數的股份,當然,是怎樣的風雲人物可能并不重要,白紙上剛開始點下第一個點,他更應該關心的,或許是這間屋子裏、甚至是遠在天邊的幾個人的盤根錯節的命運。

“時候還早,你到骸的空床上去再躺一陣吧。”青年把書放下,這時看了看腳邊依舊熟睡的六道骸,目光裏變得多了些深沉。“這小子偶爾有點不着調,不過是個好孩子,比我強……你多擔待了。”

這最後一句讓雲雀有些驚異,但斯佩德已經站起來,搖搖晃晃走開去。到房門口青年又回頭看了一眼,雲雀還坐在那,眼睛靜靜地望着他。斯佩德笑了笑,好像水面一陣風過。

“沒關系,早晨叫醒你們。……你真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他也和你一樣,一碰就醒。”

***

六道骸聽見門關上了。他特別不願意在這種時候暴露自己已經醒了,但他的一條胳膊實在硌得發了麻。另外,他特別特別不願意仔細回味斯佩德那句托孤一般的苦逼句子是怎麽一回事。叫雲雀多擔待他……他的面子往哪擱!!!

翻身爬起來的時候雲雀倒是沒有絲毫要擔待他的意思,很坦然地徑自走到床邊撲了下去。鳳梨少年也蹭過去,被一腳踹開。剛才凝視過斯佩德的鳳眼此時如煤玉一般,驕傲閃亮地——毫不吝惜地——把注視給了六道骸。

茨威格(奧地利作家)曾這樣說:這樣的目光每個人在年輕時都有,顧盼之間火光四射,大部分人根本沒有察覺到這點,而另一些人很快就把它忘卻,必須到了老年才會知道這恰好是一個人所能獲得的最高貴最深沉的東西,那是青春的最神聖的特權。

身在福中六道骸當然也不知道,他只聽見雲雀說:

“快看書。這次微經的卷子八成就是他出的,把剛才他問我的那幾題背下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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