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許皇後眸光微微一黯, 正要把手上那張帕子收回袖子裏藏好的時候卻覺得眼前一黑,還沒等她反應過來, 天旋地旋, 竟是直接暈了過去。

等再醒來的時候已是夜裏,許皇後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己的立政殿裏,皎皎的明月懸在光禿禿的枝頭, 星辰黯去,銀白色的月光如同流水一般的從雕花木窗裏淌入, 流了一地,如水銀一般冷而亮。

許皇後不由得轉了轉眼珠子, 很快便看見了靠坐在榻邊阖眼休息的皇帝。

皇帝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的蒼白與憔悴——他的皮膚本就十分白皙,烏鴉鴉的眼睫搭在皮膚上,黑白分明。正因如此, 他眼底的青黛更是無法掩飾,嘴邊的胡渣似乎也沒處理, 冒出一點青色的頭, 只一眼就能看出他內裏的蒼白與憔悴。

在所有人的眼裏, 皇帝似乎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永遠都如鋼鐵一般的堅不可摧,從無半點的虛弱。可實際上, 他亦是人, 也有這般的時候。

許皇後凝視了許久,竟有幾分心酸:縱是這幾日三餐如舊,可皇帝的确還是瘦了, 五官的輪廓看上去更加淩厲,白皙的皮膚底下幾乎能看見青色的血管……而且,自從皇帝登基以來,她已許久都沒有見過這樣的皇帝了。

這般想着,許皇後不由伸出手去,輕輕的撫過皇帝的面頰,指腹撫過柔軟溫熱的皮膚,就連心都跟着軟了下去。

這一點的動靜自是驚醒了本就是淺眠的皇帝,他就像是極警覺的野獸,一把按住許皇後撫着自己面頰的手掌,抓在掌心裏,然後睜開眼與許皇後對視,輕輕的道:“你醒了?”

許皇後本是想要與他笑一笑,只是扯了扯嘴角卻覺得有些艱難,只得微微點了點頭,應道:“嗯。”

皇帝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輕輕的揉搓了一會兒,才道:“……是,什麽時候的事?”

他并沒有說是什麽事,可話一出口他和皇後都知道說的便是許皇後的病。

許皇後纖長濃密的眼睫微微一揚,眸光溫柔,慢慢的笑起來,語聲十分的柔軟,仿若玩笑一般的應道:“有幾年了,原還想着遲些兒告訴你,沒想到竟是叫你先發現了……”

皇帝一聽就知道許皇後這是在欺君——倘不是這次意外暈倒,叫他發現了,也許到了最後許皇後都不會開口告訴他這時。他不由蹙了蹙眉頭,本是想要沉下聲音,可話到臨頭卻又忍不住軟了軟:“……總有辦法的,尚藥局那些人倘若這次再裝死,朕就真叫他們去死。”

許皇後卻伸手撫了撫他的眉頭,将他蹙着的長眉慢慢理開,語聲柔和:“尚藥局的醫官治的是病,卻也救不了要死的人——生死大事,本非人力所攔的,陛下若要為此事而怪責旁人,反倒是臣妾的不是。”

皇帝有千言萬語全都叫許皇後的話給堵了回去,隐約有什麽梗在喉間,又酸又澀,倒是叫眼眶隐隐發熱。他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平息了胸膛裏躁動不休的心跳,好一會兒才道:“總也要試一試。”他頓了頓,垂眸去看許皇後,眸光堅定,一字一句的道,“我們說好了的,要做一世夫妻,要一起去江南看花鳥山水……”

說到最後,他竟是有些無語凝噎,只是用那雙猶如朔夜星子一般的眸子看着許皇後,眸光似水。

許皇後的黑眸中有波光一閃而過,許久才道:“是啊,說好了的……”她已有幾分嘆息的模樣,忽而彎了彎唇角,掀開一角的被子,小聲道,“陛下上來躺一會兒吧?”

皇帝沉默片刻,還是随了她的意願上了榻。随即他又伸手脫了自己的外衣,窸窸窣窣的衣聲在暗夜裏顯得格外寂靜。

許皇後只是含笑看着他,瑩白的月光灑落在她的面上,就像是照在絕好的水晶上,剔透而明亮。她的笑容依舊是那樣的溫柔美麗,一如當年初見,一如這過去的許多年……

這一刻,皇帝忽而覺得有一根針,又長又尖的針從他心尖上一直戳過去,血肉模糊,疼痛難忍。他把衣物扔到地上,俯身摟住皇後,幾乎有些語無倫次:“慧娘,要是連你也走了,那我,”他第一次丢開朕這個自稱,第一次有些生疏的剝開鋼鐵一般的外皮,顯出柔軟的內在來,“那我,該怎麽辦?”

十四歲時,他随許瑾之去許家,初見許慧娘便心生好感。後來知道太後有意叫他娶王家表妹,他有些不樂意,便堵着氣搶在前頭求了先帝。

十五歲時,他們定親,有天晚上他偷偷跑去看她,蹭的滿臉都是灰,她躲在屏風後面笑,笑過了卻又給他遞帕子擦臉。

十六歲時,她嫁過來,他們彼此約定要做“一世的夫妻”

……

那個十四歲時初見的少女一轉眼便成了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他的皇後,不知不覺間早已融入他的生命裏,如血肉、如手足一般不可分割。

然而,天意如刀,生生的要從他胸膛裏的那顆心上割出一塊肉來。

常言道,病來如山倒,皇後這一病仿佛真如山倒一般,再撐不住。

尚藥局那裏也支支吾吾說不出什麽,只說是要靜養,皇帝便膽戰心驚的守着人,拘着皇後不叫她起來。皇後便也随了他的心思,只把手頭的事一半分給賢妃,一半分給謝貴妃,自己則是躺在榻上養病。皇帝也跟着在立政殿守着她,同起同卧,當真如民間夫婦一般。有時候,皇帝實在忙不過來,便叫人把折子搬到立政殿,呆在立政殿裏理事,許皇後趕都趕不走。

蕭明钰則是得了皇帝的許可又搬回宮裏頭,早晚來與許皇後請安。

先是太後仙逝,再是皇後重病,一時之間後宮上方仿佛浮着一層陰雲,叫人膽戰心驚。

鄭娥年紀尚小,對于死亡的認知還不算完全,可是她方才親眼看到太後過世,再是目睹皇後重病,只覺得有塊石頭壓在心口,竟是有些喘不過氣來。有時候,她半夜做了噩夢驚醒過來都生怕皇後會出事,想要去正殿瞧一眼卻又給窦嬷嬷等人抱回床上,百般安慰。

蕭明钰亦是睡得不太好,皇後的病他亦是隐隐有些預料,可人總是不願意相信他們不願發生的那些事,他亦是沒有想到自己的預料竟會成真。而許皇後的病也叫他再次響起夏蕪娘的那句話——

“你最親近、最心愛的那些人總有一天都要一個個的死光……哈哈哈,蕭明钰,你才是那個活到最後卻活得生不如死的人……”

或許,夏蕪娘的話也并非詛咒而是真的。

蕭明钰只要一想起這個便覺得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惶恐與驚懼:如果是真的,那麽許皇後也許真的會死?那,許皇後之後還會有誰呢,他的兄弟姐妹,又或者鄭娥……?

蕭明钰一貫心思重,這般日思夜想,竟也熬得消瘦了許多。

皇帝瞧他模樣多少也是心疼的,便打發了他回去躺着,不必這般勤來請安,口上說的是:“你有孝心是好的,只是也要顧着身子,倘若熬壞了身子,朕與你母後瞧着也是心疼的。”

蕭明钰沒法子,便先起身回去了,躺了一會兒便生出些不耐,正要起身去翻一翻書卷卻又見着鄭娥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藥從外頭進來。他心頭不由一靜,忍不住便開口道:“你小心燙着……哪個叫你端藥了?”

鄭娥擡起那雙烏黑明亮的眸子看着他,嘴裏脆脆的應道:“是窦嬷嬷看我這幾日睡不好,特意叫人給我煎的藥,安眠的。我端來分四哥哥你一半……”她嘟了嘟嘴,眼裏顯出幾分關切和擔憂來,“四哥哥,你是不是也好久都沒睡好了?”

蕭明钰瞧着她關切的目光,心頭一軟,竟是有些想哭。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強自笑了一聲:“別是你嫌藥苦,特意端來叫我替你分擔的吧?”

“那有什麽關系?”鄭娥一雙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就像是小貓一樣的惹人憐愛,“我們本來就該同甘共苦的啊。”

說話間,鄭娥小心翼翼的端着那碗熱騰騰的藥走到了蕭明钰的跟前,輕輕的把藥碗擱了下來,然後左右張望着問了一句道:“你這有碗嗎?我分一半出來。”

“沒有。”蕭明钰眨了眨眼睛,故作深思後的開口道,“算了,我也不嫌棄你。你喝一半,剩下的我喝吧……”

鄭娥真想回他一句:可我嫌棄你啊……然而,當她看見蕭明钰那蒼白消瘦的面龐卻又軟了軟心,只是嘟了嘟嘴,氣哼哼的回了一句:“怎麽不是你先喝,然後我再喝?”

說着,鄭娥便輕手輕腳的端起方才被她擱在案上的藥碗,仇大苦深的瞪了眼熱騰騰的棕色藥汁,然後試探似的低頭喝了一口。

這藥苦的鄭娥一下子就皺緊了眉頭,下意識的吐了吐舌頭,小聲抱怨道:“好苦……”

結果,邊上的蕭明钰也跟着低頭喝了一口,就跟喝甜滋滋的糖水似的,眉眼舒展,唇角微揚。

他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藥,這才擡起眉梢,轉眸看過來,眉目間帶了一絲溫柔,一本正經的說道:“你一口,我一口,這樣總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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